漠北,建章宫。
拓跋琛一改往日冷淡的衣着风格,一袭烈焰的红袍加身,额间的配饰也跟着一个颜色,披散的头发半束起来,淡漠的脸上多了几分柔和。
宴会上的百官们对这样的拓跋琛感到些许陌生,这还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位杀人如麻的活阎王么?
这一身打扮,怎么看着……有点像川夏人成亲时穿的喜服?
拓跋琛没有理会臣子们时不时向自己投来的疑惑目光,手里把玩着精巧的刀鞘,眼底的笑意愈加浓厚。
不多时,殿外传来内侍的一声高呼:
“川夏使团觐见——”
闻言,众人的视线齐齐投向殿外徐徐而来的一干人等。
以陆令野为首的使团在他们好奇的目光下步履从容地进了殿。
“川夏国禁军统领陆令野,携诸位使臣,向漠北可汗问好!”
陆令野同身后的官员微微躬身,右手握拳轻轻靠向胸膛,入乡随俗行了一个标准的漠北礼仪。
“诸位请起。”
拓跋琛眉眼含笑,语调亲和。
然,陆令野在听到上方传来的声音之时,垂下的眼睫不禁颤了颤,他有些紧张地抬头,对上主位上拓跋琛的模样。
只此一眼,心跳快到静止。
他自进殿起为了表示尊敬,便微微低着头,没有直视宴会上高座的人。
而现在,他盯着拓跋琛的瞳孔猛然骤缩。
要不是身后的同僚提醒他入晏就座,他还沉浸在震惊的余韵之中。
拓跋琛心满意足地注视着满脸错愕的陆令野落座。
这是他想了无数次再见之后的场景,果不其然,他的表现和他所设想的样子没有差别。
宴会持续到了下午,陆令野的状态明眼一看就是心不在焉。
使团的其他人见他或许太累,剩余的交涉便由他们出面。
这期间拓跋琛也没有说什么。
作为战败一方,为了求和,对于川夏给出的条约他们只能接受。
当然,对方提出的条件也相当合理。
他们强调漠北不许再试图挑衅边城,尤其是作为川夏最重要的边防之城——玄河城。
倘若触及底线,合约将不复存在。
拓跋琛欣然接受了这个条件。
他对于玄河城没什么看法,这个时候不宜再开战,养精蓄锐才是硬道理。
除此之外,漠北为了表示诚意,上供了不少珍品,以及美人。
“为表我漠北诚意之真,孤的二弟自愿前往贵国和亲,还望贵国君主哂纳。”
沉默许久的拓跋琛再次开口。
陆令野茫然地向他望去,思绪又一次被他牵动。
之前萧晏告诉他拓跋琛会把自己的弟弟送过来和亲,当时他便觉得此人未免太过心狠,连亲弟弟都不肯放过。
又想着他到时候会不会反悔。
不曾想人家根本就没有反悔之意,还公布于众。
陆令野岂会不懂,这表面说的自愿,实则定是强迫。
换作不熟悉的人,他会嗤之以鼻。
可这人他认识,对于他会做出这样的事似乎又不觉意外,甚至感到合理。
思及此,陆令野起身作揖。
“可汗的心意,我朝天子必会珍之。”
拓跋琛眉梢上扬,“如此甚好,诸位也不必拘束,敬请开怀畅饮。”
“多谢可汗!”
……
漠北的酒向来爽口猛烈,陆令野没喝几杯就有些醉了。
他微微摇晃脑袋,指腹揉捏些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许。
“陆大人是醉了吗?”
坐在他旁边的官员关切地问。
“还好。”
陆令野摆手表示没什么大问题,“我出去透透气。”
“哦,好,那您自己担心些。”
“嗯。”
话落,陆令野起身离席。
上方的拓跋琛眼神幽幽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交代身边的内侍主持好宴会,便兀自离开。
几近黄昏,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宛如一幅照在大地上的黄金帷幕。
陆令野漫无目的地在建章宫内晃悠。
路过的宫侍以及名门望族的千金并不清楚他的来历,没有上前问好,但又因着人长得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甚至还有大胆的上前搭讪。
“这位公子,瞧着眼生,可是贵国的使者?”
来人梳着百花髻,身着碧霞色的浮光锦裙,眉眼温和梳顺,有一种端丽之感。
陆令野有些恍惚,他不过是来散散心,怎么还有姑娘跟他搭话?这要是放在川夏,高低是要被说闲话的。
而这女子明目张胆地与他对视,可见这于漠北而言很是平常。
“公子?”
见人迟迟不应,忍不住再唤了一声。
陆令野悠悠回神,躬身抱拳,略带歉意道:“抱歉,一时走了神,姑娘有事?”
闻言,女子掩面轻轻一笑,“公子好生有趣,无事便不能与你说说话了吗?”
陆令野怔了怔,不知如何作答。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和女子打交道。
察觉到他的窘迫,女子温声开口自我介绍:“我是漠北的常乐郡主淳于熙,当今可汗是我的表兄,我很喜欢贵国的文化风俗,你看,我这一身打扮与之贵国的姑娘相比如何?”
陆令野抬眸扫了她一眼,真诚道:“这身打扮的确很适合郡主,郡主无需与他人相较。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淳于熙眼前一亮,她很满意陆令野的回答。
她本意也不是想让他夸她比任何人穿得好看,她就是想借着这个话题试探一下这人的品行,是否值得深交。
“我喜欢你的坦诚。”
淳于熙毫不避讳道。
陆令野一怔,耳根微微发烫。
“谢谢,没什么事的话在下就失陪了。”
见人要走,淳于熙连忙将他拦住,“你别着急走啊,我还想跟你多说会话呢。”
“这……”
陆令野很是为难。
对方是漠北的郡主,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不好直接驳了人家面子。
“抱歉,若是让你为难,你可以直接拒绝。”
淳于熙表情有些受伤,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与男子搭话,打心底不想被拒绝,跟旁人的注目无关。
即便是被当众拒绝,她也无所谓。
只是有些不甘心。
“我……”
倘若她没有再开口说那一番话,他或许真会委婉地拒绝。
而现在……
陆令野微微蹙眉,对方到底是在体谅他还是在故作矜持?
低头思忖片刻后,他打算应了她的话。
正当他要开口答应,在附近观察好半天的拓跋琛忽地上前,打断他要说出来的话。
“淳于熙,你在做什么?”
低沉悦耳的嗓音突然阴恻恻地响起,惊得她浑身一哆嗦。
“王,王兄……”
淳于熙欲哭无泪,对着陆令野身后徐徐走来的拓跋琛行了一礼。
很显然陆令野也没料到拓跋琛突然出现,不禁怔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及时转身向他作了个揖。
拓跋琛凉凉地扫了他一眼,“陆大人不胜酒力,应当回去好生休息才是。”
陆令野眸光微动,“多谢可汗关怀。”
拓跋琛笑笑不语,转头看向淳于熙,冷冷道:“我看你倒是清闲得很,回头孤跟你父兄商量一下……”
“不行!”
淳于熙连连摇头,“我不过是想和这位公子说说话,王兄这又是何必。”
“怎么?”拓跋琛唇角扬起,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陆令野,“看上他了?”
忽闻这话,淳于熙面色绯红。
陆令野眉间闪动,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什么意思?
逗他玩呢?
“真看上他了?”
拓跋琛似笑非笑,语气带着些许玩味。
淳于熙笑意盈盈,“若我说是,王兄会成全我俩吗?”
拓跋琛挑眉,视线落在陆令野身上,“那得看陆大人的意思。”
“你说呢,陆大人?”
陆令野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拱手道:“承蒙郡主厚爱,只是感情之事并非儿戏,还请郡主不要为难在下。”
“我并非玩笑,你也别急着拒绝,未来的事你我都说不准,你又怎知以后是否会喜欢上我呢?”
淳于熙一脸认真。
陆令野接过她的话,辩驳道:“郡主说得不错,以后的事难以定论,郡主又怎知陆某在往后定会倾心于你?”
“自是不甚确定,不过彼此之间的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淳于熙料定他会这么说,立刻将应对的话宣之于口。
拓跋琛眼眸微暗,扬起的唇角不知何时沉了下来,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身旁的人。
只见他神色不耐,眼底划过一丝不悦,“还请郡主三思,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如此轻率,只会叫陆某为难。”
既然这人偏要死缠烂打,那么他也不想顾及对方的体面了。
未等淳于熙开口反驳,陆令野抢先一步道:“方才的话,陆某权当没听见,也烦请郡主莫要再提及此事。”
生怕淳于熙还不肯放弃,陆令野又补充道:“不瞒郡主,在下已有倾心之人,就不必在陆某身上浪费心思了。”
话音刚落,淳于熙顿时哑口无言。
就连拓跋琛都有些意外,幽沉的眸子不禁又暗了几分。
霎时间一阵沉默,谁也没再开口,周围的温度骤然冷了几许。
良久,淳于熙眼睫眨动,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雾气,再抬眸已是神色自若,微微笑道:“抱歉,是我一时唐突给陆大人带来了困扰,方才的话权当玩笑便是,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也祝愿你……和你的心上人,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说着,淳于熙对着他们福身一礼,随后匆匆离开。
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
见此,陆令野总算可以松口气。
他抬脚准备离开这非之地,拓跋琛阴沉的声音悠地响起。
“多日不见,郎侍卫好似与我都生疏了呢。”
陆令野脚步一顿,没有答话。
“为何不应我?”
拓跋琛语气不悦,迈步挡在他身前,“还是说,郎侍卫是为了你的心上人,刻意疏远我?”
陆令野面无表情,蜷缩的手指紧了紧,“可汗言重了,你我皆为男子,无需避讳。”
“那你为何不愿抬头看我?”拓跋琛的口吻略带急切,负在身后的手蓦地伸向他。
下一秒,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郎峰,你当真要与我装作不识?不再有任何瓜葛?”
对上他灼热烫人的视线,陆令野不自在地别过眼,“你这又是做什么?当时我可是说过,待事情一了,我必取你的项上人头。”
“所以我奉劝可汗,莫要再招惹我,不然哪天身首异处,陆某也难辞其咎。”
闻言,拓跋琛轻笑出声,松了手,倾身凑近他耳旁,低声道:“这话我倒是没忘,不过……那是郎侍卫说的,与陆大人有何干系?”
“……”
陆令野气笑了。
他向后退了退,躬身作揖,肃然道:“如此说来,是陆某认错了人,还望可汗见谅,可汗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经他这么一说,拓跋琛心里很不是滋味,见他作势要走,立马将人拽到跟前,伸手揽过他的劲腰,脚尖一点,跃至宫檐之上。
少顷,拓跋琛将人拽进了一间寝殿,顺手带上了门窗。
“你做甚!”
陆令野奋力甩开他的手,低喝道。
拓跋琛垂眸看着自己落空的手,闷哼一声,径直从他身侧越过,走向一旁的罗汉榻,撩起衣摆坐了上去。
“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
陆令野眉头紧皱,不知为何,他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委屈。
“可汗慎言,你我之间谈何关系?”
拓跋琛一听,冷笑道:“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陆大人的心莫非是铁做的不成,连朋友都当不得?”
此话一出,陆令野眼底的诧异转瞬即逝,在听到拓跋琛说是朋友关系的时候,心里莫名泛起一股淡淡的忧伤。
拓跋琛眉峰一挑,将他这微妙的神情尽收眼底,忍不住戏谑道:“陆大人不说话,可是不认可朋友这样的关系?”
陆令野脸色陡然一变,“可汗这是何意?”
拓跋琛没有着急回话,悠悠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他,右手漫不经心地落在腰间的衣带上,不等他下一步动作,陆令野连忙制止道:“你这是做什么!”
“嗯?”拓跋琛笑意盎然,手上的动作在陆令野紧张的注视下慢悠悠地探进了腰封,“陆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拿样东西……”
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把刀鞘递到陆令野跟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再好的刀刃怎么能少得了护它的刀鞘呢?”
陆令野眸光微动,下意识地接过刀鞘,空出手来从袖腕处抽出那把与之相配的匕首。
在拓跋琛满是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将匕首收进刀鞘里。
“给我的?”
陆令野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
拓跋琛唇边的笑意更甚,连眼角眉梢都不可抑制地流露出笑意,“如何?可还喜欢?”
试探性的询问让陆令野不禁心头一颤,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这是你亲口说给我的,可不许反悔。”
拓跋琛眼眸幽深如潭,鼻腔哼出笑来:“我若反悔,你便拿着这匕首,要了我的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