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卿上朝走后,程颂安睡了一个回笼觉,天还没亮,小风筝就从西次间跑了来,抱着罗罗奴钻进她的被窝。
程颂安将她抱在怀里问道:“怎么醒了?”
小风筝还没回答,程颂安便也听到了动静,外面有人来了。
她支起身子听了一下,悉悉索索的,并没有大的动作,像是院中粗使的婆子起床干活了。
正准备躺下,又听见有些窃窃私语声,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隐约传了进来。
程颂安觉得不对劲,便抽出挂在床头的长剑,让小风筝躺好,自己缓缓走到窗边,悄悄打开一道缝隙,院子里坐着一老一少,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
正是余老太太和程挽心。
程颂安鼻子一酸,丢了手中的剑就打开了窗子,哽咽出声:“祖母……”
余老太太和程挽心同时回头,程颂安已下榻打开房门将她们迎了进来,三个人抱在一起,泪如雨下。
身旁的少年比小风筝高些,看见程颂安,恭恭敬敬跪下,喊道:“给姨母请安。”
“永哥儿……”程颂安愣了一下,他现在的年纪,正是前世被带到崔府的时候,就是她记忆中真正的永哥儿的模样,可哪里又不对。
永哥儿磕了三个头,直着身子没有起来,再次道:“姨母,孩儿乳名便是叫永哥儿。”
模样是对的,但言谈举止跟前世判若两人,今生的永哥儿虽才六岁,却气质非凡,并无前世那种骄纵和轻浮。
他是被挽心带大的,同样的身世,却活出了不同的命运。
薛庭蓉已死,恩怨便随着烟消云散,孩子没得选,他没有做错什么。
程颂安点头道:“起来,让我看看。”
永哥儿这才起来,大大方方抬起了头
程颂安瞧着他的模样入了神,他跟宁昭世子的确有些相像,但更多的还是像薛庭蓉,尤其是一双眼睛。
程挽心眼中一红,问道:“姐姐,蓉姐姐,她……”
程颂安点点头,薛庭蓉死前没有一句话要带给永儿,她似乎不愿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余老太太颤颤巍巍拉过程颂安的手,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睛去看她,一时间老泪纵横。
“祖母,云黛不孝!”程颂安再也忍不住,跪伏在余老太太怀中。
余老太太轻拍着她的背心,喃喃道:“我知道,你有苦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帷帐处,小风筝歪头看着三个哭得不能自已的人,笃定又自信地道:“你是争儿的曾祖母。”
余老太太朝小小的人儿看去,赫然是数十年前,孙儿的模样,她是自己的曾孙女儿。
“好孩子,快过来,叫曾祖母亲亲。”余老太太又哭又笑,松开程颂安,几乎不知道怎么安放自己的双手,海棠回去,只说程颂安回来之事,对这个孩子没有提,原来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小风筝向来不怕生,更何况,曾祖母的模样,娘亲叫踏雪画过的,她认识。
于是她走到自己曾祖母身旁,果真便亲了一口。
余老太太惊喜过望,忍不住呜呜咽咽哭出声:“好云黛,苦了你了,祖母能见到元儿的孩子,死也无憾了。”
程挽心更是早就落泪,将小风筝左瞧右看,爱不释手地摸着她的脸蛋,对永儿道:“永儿,你看,你有妹妹了。”
永哥儿在程府以崔元卿庶子和独子的身份长大,却从不得父亲青眼,一看到这个妹妹便明白了,这才是父亲的模样,她是父亲的女儿,她的母亲是这些年父亲苦苦找寻的夫人,父亲一定会将她视为掌上明珠。
他抿了抿唇,垂下头,有些自怜。
小风筝低着头从下往上去看他:“永儿哥哥,你怎的不理我?”
永儿微微一怔,小风筝已拉了他的手:“我有狸奴,你要看吗?”
永儿下意识朝曾祖母和姨母看过去,他知道父亲住在这个山庄,自己却从未被允许来过这里,毕竟是个孩子,对这儿充满好奇。
余老太太抹了把泪道:“去叫你海棠姑姑几个进来吧。”
永儿脸上一喜,又小心翼翼拉起小风筝的手,得到曾祖母允许之后,才跟她手拉手去外面找海棠去了。
“祖母怎么天不亮就过来了?”程颂安贴着她坐在一旁,有些心疼老人家的身体。
程挽心回道:“我们这些年经常天不亮去保国寺烧头一炷香,那些人早已习惯,也不会特别留心,若是天亮了再套马车出门,人多眼杂,难免会留心。”
那些人,没有明说,程颂安也知道是谁的人。
她默了会儿,才又问道:“襄王如今这样不相信玄贞吗?”
余老太太面容严肃,缓缓点了点头:“寿王不成器,圣人只看在从前宸妃的情分,没有处置罢了,明眼人却都看得出,他已无继位可能,若不是瑾王不倒,襄王便要鸟尽弓藏了。”
这跟前世不一样,前世襄王对崔元卿极为信任,登基之后,崔元卿仍是内阁首辅,兼太子之师,朝中无人能与之抗衡。
是因为薛庭蓉吗?若襄王是这样儿女情长之人,怕也不会任薛庭蓉屈身在柔然王庭做奴婢,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有些疑问,”程挽心问道,“姐夫是有治世之才的,所遇若非明主,怎么这么多年,还是在一直为襄王卖命?”
程颂安默然不语,三王里面,襄王是矮子里的将军了,江山落在瑾王或者寿王手中,不会比襄王好。但如今还有九皇子已长大成人,虽说不出众,但也中规中矩,崔元卿却仍旧辅佐已经不信任自己的襄王,的确有些不像他。
崔元卿在走向前世既定的天下大势,即便最终会让他的结局改变,他也好像一直在沿着那条路走。
海棠带着吃食进来,小风筝早已饿了,永儿拿着枣泥云片糕喂她吃。
“不许喂她,”程颂安冷不丁回头,嗔道。
永儿立即放下云片糕,捏着衣角,涨的满脸通红,低声道:“永儿知错。”
程颂安一怔,随即温和地将他拉在自己身边:“妹妹惫懒,你越纵容她,她便越发让你替她做事,因此我不让你喂她,不是说你做错了。”
小风筝更顽皮地皱了皱鼻子,逗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永儿眼中一红,差点掉下泪来,这些年没人跟他说过身世,但他也隐约知道自己不受曾祖母喜欢,祖父祖母也甚少对他关怀,父亲更是从不跟他多说一句,唯有挽心姨母对他悉心照顾,但姨母也仿佛总是在透过自己看别人的影子,他不懂为什么。
这是头一次,有人像真正的母亲般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