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过后,又到了一个月圆之夜。
这一天是大晋元熙元年正月十五,时值元宵佳节。
赵昭婷和青儿作伴,到秦淮河一带闲游了好一阵子,返回相府之际,已近子夜时分。
凝视着闺房里的那一盏花灯,赵昭婷一时倦意全无,思绪如浪头潮涌:转眼之间,又是二三十天过去了。
嗯,我记得很清楚,跟随刘大将军一起外出的那一天,是义熙十四年十二月戊寅日。
在数千名将士的簇拥之下,我和青儿环卫在刘大将军左右,前往皇宫。
如此声势浩大的场面,我倒是不多见啊!
如此大张旗鼓,是前去救驾呢,还是另有意图?
一路上,我不曾问起。当然,我深知,没必要开口相询。这一切,刘大将军自有安排。如果开口了,倒是不识趣了。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在这种时候,刘大将军只是让部属陪同前往而已。该说的话,到时他自然会说的。如果他不说,我和青儿就只能算是贴身侍卫,更不宜多开口。
有鉴于上次乌衣巷遇险,临行之前,我和青儿商议之后,都带着防身的短剑,别在腰间。
“着侍卫装,紧跟大将军左右!”那前来传令的护卫,这样说道。
“谨遵号令!”我和青儿抱拳回应道。
其实,对于我们来说,这个密令,还是极具分量的:想想看,随行前往的那么多人马,还有谁能够享此重任呢?
由此也不难想象,在刘大将军的心目之中,我和青儿的地位,毕竟还是高出常人一筹的。
至于“侍卫装”,也就是男装了。刘大将军让我和青儿身着男装,多半也只是因为,不想让这两名属下过于显眼。
我不急于跟刘大将军说话,固然是考虑到军营之中的那些规矩。而另一方面呢,则是可以利用这一段时间,好好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前往皇宫,对于这一点,我还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要不然,此前,刘大将军跟我们探讨那“马前课”,又有何意义呢?
我甚至掠过了一丝庆幸:幸好,不是前往乌衣巷。
毕竟,我总觉得,和宁王子、孙公子相关的那件事情,尽可以再延迟一些时候的。那件事情,不妨再晾一下。
那么,这一次,到了皇宫之后,又要做点什么呢?
这,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如此兴师动众,是何道理呢?
是要让人知晓,刘大将军忠于圣上,前往皇宫救驾?
就算是这样,只是,还有何方神圣,有如此大的势力,值得当朝最大的权臣如此大费周章,如临大敌?
是啊,如果只是想去看望一下皇上,轻车从简,带几名贴身侍卫走一趟,不就可以了吗?
或许,这只是我的头脑太简单,刘大将军是另有深意的。
只是,我只是隐隐地想起了什么。至于这一层深意,我一时半会儿之间,就算挠破脑瓜,也想不出来……
从相府到皇宫,走得再慢,也就是一顿饭功夫吧?
惭愧,就算是到了皇宫大门前,我还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来。
“传令,就近戒备,任何人不能擅自出入皇宫!”刘大将军下令道。
此次随行的那位近卫将领大声回答道:“属下听令!”
说着,环视起随行的数千将士来。
这数千将士得令,剑拔弩张,各就其位,转眼之间,就将偌大的一个宫墙,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此一来,如果有人想擅闯皇宫,那是不可能的了。
与此同时,如果有人想从皇宫里出来,也要经过这些侍卫的严密盘查。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任何人要想再出入皇宫,就只能听凭刘大将军的命令了。
看到手下行止迅捷,各尽职责,刘大将军满意地点了点头。
扫了我和青儿一眼之后,刘大将军昂首阔步,越过大门槛。
我和青儿会意,一左一右,紧跟其后。
我不由得心念一闪:刘大将军身佩宝剑,我和青儿也都身藏短剑,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吧?
大约一盏茶功夫之后,一行三人,就来到了圣上寝宫的大门前。
环视一番之后,按了按身上的佩剑,刘大将军走了进去。
如果要说刘大将军有什么特权,那么,这一刻,他最大的特权就是,可以戴剑入朝。
据说,当年的曹操、司马昭等人,也都是这样的。
我和青儿按了按掩藏在腰间的短剑之后,也走了进去。
我们跟刘大将军不同,所带兵刃,主要是用于防身,当然,如果另有紧要之事,也可以用于“止戈为武”。只不过,我们没有官衔,如果没有号令,是不能轻易亮出兵器的。
这圣上的寝室,倒是第一次得以耳闻目睹,于是,在踏上门槛的那一瞬间,我倒是好奇心满满了。
不错,此前,我做得更多的,是在宫墙一带巡视。而到了这一刻,却是可以见到墙里的这正主儿了,那好奇心恍如沸腾的清水,不足为奇。
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子,斜倚着一根大红圆柱,眼神迷离无光,似乎在想着些什么。
他在想着些什么,我不便于妄加猜测。我只是见到,这一刻,他的嘴角,正流着口水。
如果还只是黄口小儿,流点口水,似乎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而一个年近四旬的成年男子,还是这样,那就有点不可思议了。更何况,左右嘴角的那两道水痕,就像溪流一般清晰。
离他一丈之遥处,两个宫女正拿着手帕,要走近这男子。
大概是见到刘大将军的缘故吧,这两个宫女的神情,霎时就变得紧张而又迟疑起来。而此前呢,正要起步之际,她们对那男子的神情,分明已显出几分厌恶、鄙夷与不耐烦。
刘大将军厉声斥责道:“你们,你们就这样对待圣上?”
圣上?我一时脑子里轰轰作响,有如万千面锣鼓同时在擂响:这?这就是圣上了?人们心目中那一言九鼎的圣上,竟然就是这个样子!此时此刻,他整个人的身体与精神状态,甚至还不如朱雀桥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贩夫走卒!
其实,在进门之后,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想到了,他就是圣上。只是,由于某种成见,我不愿意往那些方面去想而已。也就是说,有些情形,我一时还难以正视。
“奴婢,奴婢不敢……”那两名宫女嗫嚅着,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不过,迟疑片刻之后,她们还是走上前去。一个帮圣上擦拭口水,另一个则是小心地给圣上捶一下背。
“老臣,老臣考虑不周,让圣上受委屈了……”只听刘大将军这样说道。
圣上像是回过神来了,嘴角蠕动了好一阵子之后,总算开口了:“哦,是相爷。相爷,不用自责。朕,朕起身不便。这,这有点失礼了吧……”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恶心之感。
于是,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挪了挪,转到另一边去,不愿正视这圣上……
步入皇宫之际,我也曾转过千百个年头,甚至,我也在设想,万一刘大将军与圣上有什么言语上的冲突,我是不是该第一时间站出来,保证刘大将军的人身安全?而到了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此前的那些念头,倒是多虑了。现如今的圣上,着实不足为虑;至少,在刘大将军面前,是这样。说得直白一点,眼前的圣上,若论确实神情和状态,远不及乌衣巷里孙复孙公子大院里的一名家丁。
那么,这龙体欠安,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出现的呢,还是一直如此?在这禁宫里,这样的话语,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关于圣上的一些情况,此前,从刘大将军那儿,我有过一鳞半爪的了解。那大概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情形,一向都不足为外人道及。要说先皇,倒还是不错的。不过呢,一向受制于桓氏一族。
本朝的基业,如果只从衣冠南渡算起,似乎都不太景气。
先是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当时最为得势的,就是琅琊王氏一族了。仔细想来,这江南一带,原本属于东吴故地,晋室的根基,并不算太牢固。既然是这样,元帝立朝之初,就得仰仗门阀世族的力量。不过呢,这些名门大族,也不是那么容易应对的。据说,当年,元帝曾经放出话来,你琅琊王氏再不知轻重缓急,朕只能将这半壁河山拱手相让了。大概是念及君臣大义吧,琅琊王氏就稍稍收敛了些。
其后的淝水之战,居功至伟的,是谢氏。
本朝衣冠南渡至今,已近百年。前面的数十年,王谢两族的表现,瑕不掩瑜。最近几十年,先后登场的,是庾桓两族。对此,刘大将军还是比较清楚的。前几年,桓氏一族式微。至此,本朝显赫一时的王谢庾桓,也算是烟消云散了吧?
有时候,我们总习惯于说社稷不稳,是有人在专横弄权。只是,皇族本身,就不该扪心自问一番吗?
司马宁就多次跟我说起过,如果当初司马炎还政于司马攸,就不会有其后的社稷沦丧了。宁王子郁郁不得志,自然会想着,如果其先祖司马攸能够履至尊,就不会如此了。
宁王子这样说,主要是从自身的境遇出发,或许会有失偏颇。不过,仔细斟酌之下,也不得不承认,那也算是一家之言吧?
至少,现如今的圣上,如果要跟宁王子相比,确实不敢恭维。
然而,当年的司马攸,真正抗争过吗?
或许,就连司马攸本人也不曾想过,自己的一念之仁、一步之差,会酿成如此后果。不过,就像那浩浩江水,可曾有回流之势?
宁王子的抱怨,也不是就没有一点道理。只是,在为人行事方面,他多半也和其先祖司马攸差不多吧?主要的问题就在于,清谈倒是不少,实事却没几件。现如今,这位宁王子和孙公子一伙人,是不是依旧在乌衣巷的那个深宅大院里,畅谈着宗庙社稷方面的事情呢?
光阴的脚步,可曾为谁而停留?
若说上苍不公平,那也是某种托辞吧?
刘大将军能够带剑入朝,确实羡煞众人的目光。只是,一开始,他也只是一介士卒。不说带剑入朝,就是他的名字,也是鲜有人知晓。由此看来,与其去羡慕他人,倒不如就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此时此刻,宁王子在想些什么呢?
乌衣巷被围困,宁王子和孙公子,确实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如今的皇宫,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吧?刘大将军带剑入朝,这一路上,我们也不见什么宫廷侍卫啊!也就是说,这看似富丽堂皇的皇宫大殿,其实也不过就是相府的后花园?
这一次,对于刘大将军的权势,我也算有了切身的感受了。
如此说来,刘大将军甚至也不需要带上随从,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行走在这皇宫里。或许,带上两名随从,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不过,另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了:刘大将军的帐下,精兵强将多的是,为何偏偏要带上我和青儿,走这么一趟呢?
我和青儿没有官衔,可以借此机会,下一下功劳?又或许,此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必要让那些得力干将参与?哦,或许是这样的,刘大将军也想过了,自己和圣上要说些什么,没必要让那些将领知晓。在刘大将军看来,随行的那些将领,能够守住宫城,不让闲杂人等有觊觎之心,也就可以了。
想想也是,当初在那密室里,也没有这些将领的影子嘛。他们有他们的职责范围,没必要知晓得那么多。
一开始,我还是较为紧张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手心直冒汗,那一刻,还真有点担心,万一有什么不时之需,腰间的短剑拔不出来,那如何是好?现如今,总算放下心来了。至少,直到刘大将军呵斥那宫女为止,都看不出什么要动武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