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篱咬着牙,顶着问天阶上要把人掀翻的狂风,一阶一阶往上爬。越往高处爬,越冷。她裸露在外的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眉目上也挂了星星冰碴。
凛冽的天风好似利刃,狠狠割在姜篱身上。有时狂风大作,她不得已趴下来。风刮到十分剧烈的时候,竟真似刀刃一般,在她身上留下无数血痕。她把殷识微的尸身放倒在阶梯上,紧紧抱住他,用自己的身躯护着他的尸身,免得他被风刃伤到。
他闭着眼,眉目安静平和,好似睡着了。有那么一刻,姜篱觉得这只是个噩梦。殷识微其实没死,等她醒来,就又能看见他古镜般深邃的双眸。
“殷识微,”她顶着烈风,喃喃道,“我都给你答复了,你怎么回我?”
他的身子冰冰凉凉,好似一块寒冰一般,无论姜篱抱多久,都无法暖过来。
她终于再度确信,这不是个梦境,他真的已经死了。
汹涌的悲哀好似潮水,淹没她的心房。她拂去他眉目上的冰碴,等风减弱,再次把他背上身,用捆仙绳捆着他和自己的腰,重新向上攀爬。风刃掠过她面门,留下鲜红的伤痕。又一道风携着冰霜掠过,她的双臂多了许多血迹。
她避也不避,咬牙向上爬。
所幸金身不坏,来自星空的风刃只能割破她的皮肉,无法真正伤及她的肺腑。与此同时,天问九章的枯木逢春自动运转,所有伤口在自动缓慢地愈合。但是无论愈合多少道,总有新的添上去。
日月在她身边落下又升起,不眠不休爬了五天之后,殷识微的白衣已经被她的鲜血染红。
这试炼仿佛无休止的凌迟,难怪常人无法忍受。不过姜篱无所谓,这些伤痛根本比不过她心里的痛楚。她像个不会痛的木头人,一步一步,爬上天心。
终于,她进入了天穹之上的永夜。这里不再有阳光,只有漫无边际的黑夜和旋转的星辰。
忽有一道极其刚猛的天风袭来,她一下子被掀翻了下去。危急时刻她五指成爪,扣入问天阶。风刃割破了她身上的捆仙绳,后背一松,殷识微一下子跌落下去。姜篱迅速伸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
“殷识微!”她咬牙喊。
无人回应。
殷识微闭着眼,黑发在风中飘舞。
他们二人悬在星空中,万千星辰好似眨呀眨的瞳子。璀璨的星云流淌着绚丽的烟气,轻纱一般掠过他们周围。
姜篱抓着殷识微的腕子,在这荒芜的星空中,好似一粒孤独的砂砾。
好孤单啊。姜篱想。
不如掉下去算了,和殷识微一起,还算有个伴儿。
苍岚山没了,大家都死了,报了仇又如何,她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扣入问天阶的十指松了一指,她的意识被寒冷的天风吹得有些恍惚。身子好似成了轻飘飘的飞羽,即将飞向亘古的星辰。说不定她自己也会变成一颗星星,从此不再孤独,也不再难过。
忽然哪里传来蜂子般的轻震,一枚银针从殷识微的袖间飞出来,扎入她的后颈。
她猛地睁开眼。
是护心仙针。
她低下头,问:“殷识微,你活了吗?”
他依旧毫无反应。
半晌之后,她明白了,是他的仙针感应到她的危机,自己飞了出来。二品修者锻造不出这般有灵性的仙针,殷识微一定隐匿了修为。
她轻声道:“王八蛋,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仙针扎在她后颈,麻麻的疼。她抬起头来,望着那高邈的星空,忍不住心酸。
殷识微,你想我活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振作了点精神,用力把他拉上来。这厮高她一头的个子,单手拉他委实不易,姜篱银牙几乎咬碎,才把他提起来。念动口诀,剩下一截捆仙绳把他俩捆紧,她接着攀上问天阶,再次启程。
十天之后,她终于登顶。
星辰触手可及,一颗一颗,闪烁着温柔的微光。她小心翼翼放下殷识微,取出天机老人赠予她的星图,对照着星图寻找溯生星。
只要找到溯生星,殷识微就能回来了。
她颤抖着手,在满纸密密麻麻的星辰名字里寻找溯生星。东北……角位……十二尺,她找到了位置,仰起头来准备摘星。然而,那个本应悬挂着溯生星的方位却空空如也。
找错了么?她重新端详星图。
不对,就是那个位置。
她惊疑不定地仰起头,只见漫天星辰,独那块位置缺了一角。
怎么会……怎么会!溯生星为何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一个白衣裳的女孩儿忽然出现在她身侧。
她低下头,这丫头扎着双丫髻,一袭洁白的白衣,纸裁的一般。个子矮矮的,只到她的腰侧,乍一眼看上去,会以为这女孩儿是一枚纸人。
姜篱皱了眉,问:“你是谁?”
“我是天极星的化身,喏,我就住在那颗星星上。”女孩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颗小星星。她仰着脑袋看姜篱,又看了看问天阶的殷识微,道:“哦,你是在找溯生星么?”
“溯生星是不是被人摘走了?”姜篱问。
“是啊,”女孩儿在姜篱脚边坐下,两腿伸出问天阶晃呀晃,“几百年前有个人爬上来,把它摘走了,溯生星的化身也跟着他走了。溯生星是古往今来第一颗被摘走的星星,我们大家都很惊讶呢。”
被摘走了?殷识微复生的希望好似泡沫,顷刻间破灭了一半。
问天阶须由天机老人打开,那死老头必定知道有人摘走了溯生星。可恶,他故意瞒她。
姜篱定了定心神,又问:“你可知道被谁摘走了?”
如今唯一的办法,或许只能从那人手里夺了。
女孩儿想了想,挠挠头道:“我睡得太久,不大记得了。反正就是个人,嗯……比你高,但没你厉害。他没有自愈的功法,只能硬扛。爬上来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伤,血流了满地,问天阶上全是他的血脚印,可吓人了。”
这描述太笼统了,根本没法儿找。姜篱努力耐着性子放缓语气,道:“你再想想,他长什么模样?名字有没有?什么修为?”
“名字不知道……修为也不知道……”女孩儿抱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想。忽然,她余光瞥见地上的殷识微,眼睛一亮,大声道:“那个人长得就他这样!”
姜篱感到不解,“什么?”
“就,”女孩儿似乎不怎么会说话,语无伦次地描述,“就他这么好看。”
姜篱:“……”
她明白了,这丫头的意思是,那摘走溯生星的人和殷识微一样,是个俊俏的儿郎。
多问无益,这孩子答不出什么了。姜篱收起星图,把殷识微背起来,唤出满是裂痕的承阿剑。
“你去哪儿?”女孩儿好奇地问。
“我去找天机老人。”姜篱道,“他一定知道是谁摘走了溯生星。”
“你现在去找他没用啦,他肯定跑了。”女孩儿笑嘻嘻道,“那个老头子我认识,他总是观星问道,问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像星星一样长生不死?真好笑,星星也会陨落,也会熄灭,世上哪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呀?
“大姐姐,他就是想跑,才骗你爬这么久问天阶的。你不如留下来吧,和我说说话。其他星星都在睡觉,就我睡不着,我好孤单啊,你陪我好不好?”
姜篱立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爬问天阶花了半个多月,天机老人早就不知道跑到那个旮旯去了。她心里疼得喘不过气来,难道真的没办法了么?
等等,还有一个地方可以问。
她踩上承阿剑。御剑的瞬间,问天阶悉数碎裂,一面崩塌一面消失,最后全无影踪。
女孩儿却仍坐在原地,两条短短的小腿在空中晃呀晃。
“天机老人跑了,你还能去哪儿问呀?”她问。
姜篱记得,殷源流说殷雪时回天外天了。
天外天那帮人成天对着星星看,悟他们所谓的长生大道,哪颗星什么时候不见了被谁拿走了,他们肯定知道吧。而这里距离天外天,不过十数里而已。
三百年了,她终是逃不过与他相见。
她道:“天外天,殷雪时。”
说罢,剑如飞星,绝尘而去。
这浩瀚的星空里,又只剩下女孩儿一个人。
女孩儿有些惆怅地嘟囔:“真是个奇怪的人啊。为什么要找摘星人呢?溯生星不是就在她的内府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