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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篱的心绪一下变得纷乱如麻。当初她和李沧玄一战伤势颇重,殷雪时把她背出福地,一步一步走到有人烟的城镇,二人才得到世家救援。若当时殷雪时用了护心仙针,那他定然也浑身是伤,那徒步跋涉的几十里路该有多么难熬。

他素来寡言少语,做了什么从来不说。护心仙针的谎言,他上了天外天也未曾解释过一句。后来,姜篱还大大咧咧地把他送的针赠予岑云芽。若知道这仙针的功效会让他也受伤,她岂会赠予旁人,又岂会让他再用此针?

可恶,姜篱真想去孤剑城找他,好好揍他一回。

可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姜篱,他也不再是当年的殷雪时了。三百年的时光,世殊时异,他们俩还是别见面比较好吧。

眼下最头疼的,还是殷识微。

他和殷雪时当真是叔侄么?怎么殷雪时什么看家本领都教给他?教他就算了,这厮还又用在了她的身上。她皮糙肉厚,再加上接上断肢,功体一下恢复到了四层,在枯木逢春的疗养下,她已然康复。

人家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她是活蹦乱跳了,可他还躺着呢。

没道理不去探望一下人家。

可是只要看见他,她就想起尸镇里的吻,真的很尴尬啊!

她蹲在地上,以头撞墙。她头铁,撞得墙砖咚咚作响。萧宣立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扰。姜前辈身怀天问九章,说不定这是她修炼所需。忽然间,一道阴影罩在脸上。萧宣仰起头,愣了下,很懂事地退下了。

姜篱正撞着墙,心里头还在纠结要不要进去探望,一只素白的手忽然插入她和墙面之间,她一头撞在这只手上。她抬起头,对上殷识微平静乌黑的双眸。

“……”姜篱挠了挠头,站起身来,有些不自在地问,“你怎么出来了?”

殷识微收回手,拢了拢素色云纹披风,道:“你不进来,便只好我出来了。”

姜篱看他唇色发白,脸上好像被水晕淡了墨线轮廓,脸色都透明了几分,不免有些担心。一阵小风吹来,姜篱忙挡在风口,道:“外面风大,你快回去。”

“无妨。”他摇头。

说罢,他去前面的八角亭中坐下,婢女端来汤药,又垂下四周的风席,静静退下。姜篱与他对坐,问:“那时候我已经用了神雷,你应当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吧。既然知道我可能不是萧梨,又为何要用护心仙针?”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你行事不顾生死,向来以命相搏。若你我性命相连,日后再遇险境,你会不会更惜命一点?”

听这话头,姜篱心底不由得一惊。

“你早知道我并非萧梨?”她问。

他不答。可不答,便是一种回答。

不对,姜篱觉得事情不对。殷识微不是因为萧梨才对她好,他根本不喜欢萧梨。他会悬命仙针,也会护心仙针,大小医仙术这家伙都会!而且,这家伙还有殷雪时的法宝青叶舟!

难道……

姜篱吸了一口气,“你骗我骗得好苦,你根本不是殷雪时的好大侄。”

殷识微抬起清冷宁静的双眸,注视对面的她。

这副神情……他好像为什么事做好了准备,接受一切好与不好的后果。

“你知道了。”他轻声道。

姜篱斩钉截铁道:“你是殷雪时的好大儿!”

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姜篱忙伸手拍他后背,道:“被我发现真实身份,尴尬了吧。”

现在他也尴尬了,姜篱忽然觉得没那么尴尬了。

“唉,你遮掩得确实很好,但谁让你遇上了我呢?”姜篱安慰他道,“我闻名天下,不光是因为功法盖世,更是因为聪明才智。你这点小秘密,是瞒不住我的眼睛的。”

“……”殷识微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嗯,你很聪明。”

姜篱又问:“你是因为你爹才帮我的?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殷识微又沉默了。

罢了,姜篱不打算难为他,毕竟在人家儿子面前提自己和他老爹的旧情,确实有点怪。

只不过让姜篱感到意外的是,天外天崇尚灭欲存生,门下弟子俱要断情绝欲,不入凡尘,现在殷雪时不光有了儿子,还下了凡,住在孤剑城里。

也是,殷雪时现在是大自在境的大修者,天外天那帮傻缺尊者至多也就这修为,肯定管不着殷雪时了。唉,当真是世殊时异,人也变了。

“想不到你爹那样的人也会晚节不保。”姜篱感叹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可古板了,不让亲也不让抱的。”

殷识微:“……”

“放心吧,”她拍拍他肩膀,“我不会告诉别人这个秘密的,毕竟对你爹的名誉有损。不过眼下既然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们这婚约也当解了吧。”

殷识微神色淡淡,开口道:“不解。”

姜篱愣了,“为什么啊?”

“为何要解?”他反问。

“你知道我和你爹什么关系么?”姜篱拧眉,“这事儿让你爹知道,你不怕你爹打断你狗腿?”

殷识微抿了口药汤,摇头道:“他出不了孤剑城。”

敢情出不来,所以打不着他是吧?姜篱气笑了。

“我俩成了亲,以后我管你爹叫爹?”姜篱气道,“真是你自己鬼迷心窍想娶我?不会是你爹报复我呢吧?”姜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对了,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殷识微脸色不改,淡声问:“戚飞白?”

“不是他,他只是个借口。”姜篱摆摆手,“跟你说实话吧,打从我借尸还魂起,我就老是神游,同一个白发男子神交。此人与我双修助我恢复功体,虽然不知他的名姓,但我肯定会找到他并负责的。你们世家大族娶媳妇,头一条规矩就是完璧之身。我外头已经有人了,你不想被我戴绿帽,就把婚约给解了。”

殷识微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道:“我不介意。”

姜篱:“?”

这家伙脑子进水了?

她暗自思忖,她和林溪山打架,也没打着脑子啊。

这婚约他咬定了不退,姜篱还真没办法奈何他。尤其他现在身娇体弱的,姜篱甚至无法下手揍他,逼他退婚。只要她萧梨的身份不变,她就必定要履行这个婚约,而现在她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一时半会还脱不掉萧梨这个身份。

更何况,她答应过萧梨,要让这个名字名扬天下。

气人,她的辈分怎么平白矮了殷雪时一头?

她豁地站起身来,故意说道:“有几天没梦见他了,怪想他的,今儿晚上我要早早睡觉。殷识微,左右被戴绿帽的不是我。将来成了婚,你要是想枕边人梦中与别的男子神交,你就别退这个婚。”

殷识微忽然唤:“姜篱。”

她以为他被她说服,要改主意了,心头一喜。

青白天光下,他平静的神色似起了几分波澜。他问:“你不想知道我母亲是谁么?”

她一愣,沉默了一瞬。

她耸耸肩,道:“我知道这些干嘛?不过,能被他看上的,定然是极好的姑娘吧。唉,你爹越活越不行了。你娘帮你爹生了你,他还不给人家名分,连你这个儿子也要寄养在殷家,当什么殷氏长公子。”她摇摇头,“劝劝你爹,三百多岁的人了,应该要有点担当。”

殷识微坐在亭中,清苦的药香缠绕他的指尖。

他闭上眼,唇齿间尽是苦涩。

即便以为殷雪时已经成家生子,她也无半点悲伤。

她是真的放下了。

“你这副表情什么意思?”姜篱看不懂他,“不是吧,你是不是因为你娘跟你爹有矛盾,要报复他,故意娶他的旧情人?”

她越想越对,否则如何解释他硬要娶她?

虽然她天下无敌,却也不足让人一见钟情吧?

她正要多说几句,风席被人撩开,殷源流从外面走了进来。这老头死了儿子,斑白的发一下苍白了好多。然而到底是殷氏家主,眉目间虽有悲怆,却并不很深。

很显然,他对殷雪重的死早有了心理准备。看来这老头对当年的真相知道不少,起码知道他儿子做了怎样的亏心事,也知道殷雪重迟早有一天要走这样的路。

他与白衣上人是多年好友,当年苍岚山被围,他明知情况危急,却袖手旁观,不闻不问。纵然知道他要保殷氏安宁,姜篱心中也难免生出隔阂,便保持沉默,没有出言安慰他。

他看了眼殷识微,道:“你病了,便好生去歇着吧,我同萧二姑娘说两句话。”

姜篱眯了眯眼,这老头来找她的?

殷识微坐在原地不动,道:“说。”

他对自家长辈说话这态度,颇有些失礼,不是他的风格。姜篱有些意外。

殷源流眼皮动了动,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殷识微背后是殷雪时,如今殷家修为最高的人,整个殷家都要仰赖殷雪时,否则根本无法在戚心竹手下苟活到现在。

“他们都说萧二姑娘是姜篱传人,”殷源流望向姜篱,目光灼灼,“我看,并非如此吧。”

姜篱笑了,抱着双臂说道:“我不是姜篱传人,那我是谁?”

殷源流叹道:“阿篱,旁人认不出你,我还认不出么?这天下,有谁像你这般傲慢?想不到,你与我殷家的孽缘如此深厚。三百年前你是殷家的未婚儿媳,三百年后你还是。”

你以为我想嫁给你们殷家么?姜篱翻了个白眼。

“阿篱,识微这孩子是殷氏长公子,雪重已经去了,他便是殷家的未来。你若是萧梨,你可以嫁,就算萧氏败亡,殷家也倾全力保你。可你是姜篱,我殷家庙小,载不住你,这婚……”殷源流沉声道,“我看还是退了吧。”

“是么?”姜篱的笑容变冷了。

殷源流叹了口气,缓声劝解:“你天性狂妄,肆意妄为,当年苍岚山被灭,便是有他人加害,你又怎敢说没有你的缘故?若你平日谦卑一些,若你不要到处树敌,那些人又怎会刨你尸骨?你既然死过一回,就应该好好想想这个道理。”

“好一个谦卑。”姜篱冷笑,“谦卑就是乖乖嫁入你殷家,晨昏定省给你敬茶,仰你鼻息?谦卑就是伏在你们世家的脚下,听你和老剑尊的规训,伏低做狗?他们围攻苍岚,到底是因为我不够谦卑,还是因为天问九章?”

殷源流脸色一变。

他没想到,姜篱对当年真相已洞悉了几分。

“老不死的,我念在殷雪重的面子上,本不愿与你叨扯这件事,你偏要犯到我跟前来。”姜篱的笑容浸了冰似的冷,“你要退婚,我偏不退。告诉你,殷识微我要定了。”

殷源流气得胡子乱颤,道:“你知不知道,识微是雪时的孩子!你嫁给他,又让雪时如何待你!”

姜篱冷冷道:“这父子俩凑成一双,我也收得。”

“你……你!”

这话是何等的惊世骇俗,殷源流差点气得吐血。

再看殷识微,他神色不变,兀自抿着药汤。殷源流气得咳嗽,似乎肺都要咳出来。殷家君子之门,讲究行走坐卧皆合礼仪,他几百年不曾这么失态过。

姜篱冷眼看他,又补了一句,“今夜我在你家长公子房里下榻,记得把他收拾干净。”

殷源流撑着桌子,纸片似的簌簌颤抖,几乎要气晕过去,已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姜篱哈哈大笑,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