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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岛,解心亭。

暮雨未歇,天边闷雷滚滚而过,好像老天爷在咔喇咔喇地清着嗓子。雨水顺着乌青色的檐溜滚落而下,是一帘齐整的白线。潮气蒸腾,熏得人衣袖微湿。殷雪重坐在竹席上煮茶,瓷碗里的茶沫子雪花似的翻卷,堆砌成白玉小山。

殷识微披着披风,趺坐于他的对面,脸色有些苍白,薄薄的唇也失了血色。姜篱与林溪山一战,耗损了姜篱自己,也耗损了他。他如今这样的身子,要承受护心仙针度过来的一半伤势,多少有些勉强。

殷雪重为他煮茶,清澈的茶汤注入茶碗,泉水一样叮咚作响。

“茅根山参茶,喝点吧,对你有益。”殷雪重把茶碗推给他,“林溪山死了,林雨眠林嫣然早已亡故,林家嫡系血脉断绝,听说家主的位置落在了下邳那个默默无闻的庶子林雨归的头上。那林雨归得了大位,连夜奔赴孤剑城拜见戚心竹,表明忠心。如今戚心竹已经下了令,承认他接管下邳林氏。”殷雪重顿了顿,又道,“神雷惊天动地,戚心竹却没派人来,你可知道是为何?”

殷识微望着暮雨,并不回应。

“林雨归入孤剑城,还带去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娃娃。”殷雪重意味深长地说,“据他说,那孩子是姜篱转世,样貌身材无一不差,于道法亦颇有天资。戚心竹亲自以溯梦咒验她的前世记忆,证实了她的转世之身。阿兄,你当真认得清谁是姜篱么?若见了孤剑城那位,你还能如此笃定,如此耗费心血,甚至伤及自身么?”

沉默的青年终于开了口:“我认得清。”

殷雪重苦笑,“到底是我不如你。道法不如你,样貌不如你,连爱她的心也不如你。”

暮色落入小亭,勾勒他皱纹崎岖的脸颊。三百年时光匆匆而过,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骄傲俊秀的小少年了。

他摸了摸茶碗,又问:“林家之事,有多少是你的布置?”

殷识微看向他,道:“全部。”

“果然,难怪你如此笃定,”殷雪重笑了笑,“恐怕林老太爷不死在姜篱手里,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过,仅凭一个林氏,你对付不了戚心竹。百家朝奉孤剑城,城下走狗无数,你的真身还困在城中。即便加上与殷家结盟的韩氏,也是一招险棋。”

殷识微注视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三百年了,”殷雪重轻声道,“到我赎罪的时候了。阿兄,给我一个承诺。”

殷识微静默了一会儿,道:“戚飞白,不会死。”

殷雪重闭上眼,涩然笑道:“好。”

话音落点,殷雪重耳朵一动,忽然伸手一抓。拐角处,戚飞白哎哟一声,摔了出来。

戚飞白见自己已经被发现,索性不藏了,挠了挠头,走到他爹旁边。

“谁让你和识微说话还神神秘秘的,还布音障墙,”戚飞白戳了戳空气,一道涟漪凭空而生,“到底什么秘密,不让我听?”

“你来此,只为偷听?”殷雪重沉下脸来,威严了不少。

“倒也不是,”戚飞白犹豫半晌,道,“爹,萧梨拔出了承阿剑,她当真是师父的传人?”

也不知道萧梨怎么学到神雷秘法的?能不能教他几招。

嗯,要是萧梨肯教他,他就勉强承认她是他师妹。

“不是。”他爹摇头。

戚飞白倒也不觉得意外,“就是嘛,苍岚灭了都三百年了,她怎么可能是师父传人?天下道法千千万,难道除了苍岚神雷、林氏神雷,就不能有旁的神雷吗?萧梨学的约莫是什么不出名的神雷吧。”

殷雪重补充道:“她就是姜篱。”

戚飞白一愣,“什……什么?爹您蒙我呢吧。”

殷雪重望着远山风烟丝雨,目光变得悠远,“飞白,你不是一直很想拜姜篱为师么?”

“是……是啊,”戚飞白还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可萧梨,萧梨她……”

“今日,”殷雪重道,“便是你正式拜师之日。”

说完,他拉着戚飞白的腕子,走出音障墙,直奔姜篱下榻的小院。

姜篱刚刚苏醒,脑袋昏昏,还没弄清楚自己在哪儿,就被萧宁萧宣抱了个满怀。这姐弟又开始鬼哭狼嚎了,听得姜篱脑袋突突发疼,心想自己还不如昏迷不醒的好。

梦中前尘让她心神俱疲,梦外也不得安宁。唉,她真是头大。

说起来好久不曾梦见那双修的白发男人了,姜篱不免有些疑惑,他出什么意外了么?

把二人推开,细看身上的伤。奇怪,她记得她被林溪山的神雷劈得体无完肤,如今一看,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严重。又问两姐弟:“我们这是在哪儿?”

萧宣抽噎着说:“在蓬莱岛。多亏了飞白公子的爹爹,千里迢迢来救咱们,还给咱不少灵药呢。”

殷雪重?

姜篱神色一沉,正要说什么,门被敲了敲,萧宣道“请进”,门扇吱呀一声打开,殷雪重拉着戚飞白进了屋。夕阳透过软烟罗的窗纱,几束稀薄的暮光凝在男人的眉眼上,照出他的沧桑。

他俨然是个中年人了,深深的皱纹横亘脸颊,沟壑崎岖。眉间一道深痕,似乎常年皱眉,留下了忧虑的痕迹。

姜篱印象里的殷雪重还是当年那个漂亮又傲慢的贵公子,望见如今的他,神色一时之间很是复杂。

二人四目相对,姜篱感觉到,他知道她是谁。

“你老了。”姜篱啧了声。

殷雪重一笑,“你倒是比以前年轻了。”

“怎么,还想泡茶给我喝?”姜篱哼道。

殷雪重笑道:“你说话还是如此直白。既然死过一回,为何不改改你这性子?”说完,他自己又嘲讽一笑,“罢了,你若改了性子,便不是你了。”

说罢,他又看向萧宁萧宣,“老夫与你们二姐有话要说,烦请二位前往厢房稍事休息。”

萧宁萧宣虽然满腹狐疑,但前辈发话,不得不从。

二人正要走,姜篱摆摆手,道:“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必让他们走。”

殷雪重不再多言,直接按住戚飞白的肩膀,用力一压。

入神境修者的稍一用力恍若泰山压背,戚飞白膝头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戚飞白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茫然问:“爹?”

殷雪重道:“向你师父磕头。”

戚飞白还愣着,殷雪重看了他一眼,满目威严。他爹很少这样摆父亲的架子,戚飞白还是头一次看他如此严肃。戚飞白心里有种慌忙的感觉,好像走进了一片迷雾,抓不着方向。

萧梨当真是姜篱么?

“磕头!”殷雪重厉声喝道。

戚飞白抿了抿唇,低头磕了下去。

姜篱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姜篱,”殷雪重负着手,轻声说道,“旧日往事,是我有愧于你。凡是有因就有果,我亲手种下恶因,自当收获苦果。当初你晋境一品,我自知拍马难及。而你心中从未有我,我担忧你退婚毁约,因而一念之差,妄图以‘杀心梅花’延缓你的进境。”

此话一出,房中众人皆惊愕不已。

杀心梅花,大家都听说过,是一种修者碰不得的毒药。若吃了这种毒物,灵力阻塞,破境晋升的难度加大百倍。

戚飞白脑袋磕在地上,浑身冰寒。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隐居蓬莱不问世事的父亲居然是干过这等丑事。

而萧宁萧宣更是震惊于殷雪重喊他们二姐的称呼。

他叫她什么?

姜篱?

姜篱听他和盘托出,心中十分复杂,不知说什么好。

“杀心梅花……”她蹙眉,“并不能害人性命。”

“不错,此毒药性的确不足以伤及性命,但我没有想到,你一剑入神之后,跳过自在境,直接突破无极境。”殷雪重叹息了一声,“越境突破,本就危险至极,而你的灵力又受杀心梅花所扰,才使你突破失败,毙命苍岚。纵然我的本意不是害你性命,但你的确是因我而死。”

姜篱回想当初,头疼欲裂。

怎么会这样?

不对,不对,害她的不是杀心梅花。

“所以呢?”姜篱忍着头痛,道,“你让你儿子跪干什么?不是该你跪么?”

殷雪重一噎,惨然笑道:“我忝颜求你一事,收这孩子为徒。欠你的账,我自然会还。这孩子虽是我和戚心竹的孩子,却从未做过什么错事,实属无辜。这十八年来,我未曾真正教导过他什么正经的心法剑招,只给他斩仙飞刀防身,但求他平凡安康。现在你回来了,让他做你的弟子吧,他根骨不错,稍加调教,必成大器。姜篱,收了他,将来让他为你养老,你不亏。”

这家伙脑子坏了吗?姜篱不信他不知道戚心竹背叛苍岚的事。

姜篱必定与戚心竹为敌,届时他让他儿子如何自处?

戚飞白握掌成拳,语带悲意,“爹,你做出那样的事,我怎么有脸拜姜前辈为师!”

“你必须拜!”殷雪重道,“孩子,你父亲是个懦夫,你母亲是个疯子。明光宫每天血洗地砖,把砖一块块敲开,下面的土早已被鲜血染红。诸家早已满腹不满,唯你母亲胡作非为,不知祸事将近。将来诸家起事,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儿子,必受千夫所指,你难道指望你母亲护你!飞白,你清醒一点,这十八年来她来看过你几回,那个疯子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诸家起事?萧宁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她和萧宣对视了一眼,在这儿听到的秘密太多,二人的脸俱是苍白一片。

“……大家、大家要反我娘么?”戚飞白茫然地仰起头,看他父亲,“爹,那你呢?就算我娘不管我,你难道也不管我?”

殷雪重摸了摸他发顶,“为父要远行一趟。从今往后,你便跟着你师父吧。你不是做梦都想拜姜篱为师么,眼下她就在你眼前。你记住,日后你要听你师父的话,听你雪时阿叔的话。他二人但凡有一个活着,总不会不管你。”

戚飞白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心里越发慌张了起来。

“姜前辈就算了,可是雪时阿叔我从未见过,凭什么他管我?”戚飞白抓住他衣袖,“爹你今天好奇怪啊,你别吓唬我,我不拜师了,我就跟着你。”

殷雪重不答,只看向姜篱。

“姜篱,我等你一句话。”

姜篱看他这阵仗,感觉他在托孤。

他说他要还账,不会是自杀赎罪吧?姜篱一时间满头大汗,她可背不起他的命。

“殷雪重,我要你的命没用,”姜篱摆摆手道,“三百年前害死我的也不是你。我肉身不腐不败,一个小小的杀心梅要不了我姜篱的性命。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你要真觉得欠我,给我点钱,我缺钱。这样吧,一万两黄金,咱们两清。”

姜篱暗自掂量,她要得不算多吧?

有了这笔钱,她就不用天天借住在殷识微那儿了。

因着黑头镇华胥梦里的事儿,现在她和殷识微在一块儿很尴尬,不是很想同他住同一个屋檐底下。

可恶,她怎么和谁在一起都尴尬?

殷雪重道:“你问飞白要吧,以后他是你徒儿,他的就是你的。”

他摸了摸戚飞白的头,微微一笑,目光前所未有的柔软。

戚飞白仿佛看到希望,唤道:“爹……”

“这包袱背了三百年了,终于可以卸下来了。旧日的罪孽,我今日统统还清。”殷雪重朗声一笑,“三百年间,无一人敢挑战戚心竹,今日我便要做头一人。姜篱,从前人人都说我不如你。而今在你重登巅峰之前,我的声名必将胜你一头。”

话音落点,他化为一道剑光,一头撞入天穹。戚飞白阻挡不了他一往无前的去意,抓下一片衣袖。少年的呼唤声被他抛之脑后,剑光掠过殷识微上方屋檐,直直奔向孤剑城。入神境瞬息千里,眨眼之间他便来到孤剑城。

孤剑城子弟认得他的金色剑芒,无一个拦路。

暮雨初歇,夕阳西下,他踩着满地碎金般的暮色,落在明光宫前。

“殷雪重,挑战剑尊!”

三重沉重的大门次第洞开,孤剑城子弟鱼贯而出,锋利的剑刃指向他。

戚嬷嬷走了出来,惊疑不定地问道:“岛主这是何意?”

不等殷雪重回话,天际已经凝聚起一片雷电乌云。暮色被遮蔽,天公好像掩住了脸,天地一下晦暗了起来。

剑尊的声音自宫门深处传出,“殷雪重,你五十岁才达二品,两百岁晋一品,在洞玄境蹉跎一百年,如今刚刚破入神境而已,亦敢挑战孤?”

“比起你们,我自是远远不如。”殷雪重闭上眼,轻轻笑道,“可是谁说庸才没有出头之日?五年闭关,只为今朝。今日战后,天下谁人不识我?”

男人双目一睁,声如洪雷,震天动地——

“殷雪重斗胆,请剑尊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