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城郊。
阴氏别业并未修建完成,但在一个月前已然停工,其中原因暂且不明。
所以当陶清都他们带着手下到达别业时,才发现竟只有几个护卫守在门口。
阴氏护卫见一大群陌生人乌泱泱地来到此处,惊慌不已:“你们是谁!此处可是阴氏的地盘,你们竟敢造次!”
跟在陶清都身后的八方财懒洋洋地掏掏耳朵:“我们奉镇国公主的命令前来调查,怎么能叫造次?”
“镇国公主?”
阴氏护卫中的首领喃喃,继而脸色大变,对身旁人道:“快去禀告家主!”
首领看了看嚣张的八方财,又望了望他身后那一大批公主府兵卫以及气势汹汹的众多百姓。
陶清都调查的这两日,发现并非只有李嗣他们没从阴氏手中拿到工钱,当初去阴氏做工的许多工人都不曾拿到应有的工钱。
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心中不服便与阴氏的人动手,反而叫给打死了。
此事发生在前任县令尚且在任之时,前县令当时也只是草草了事,叫阴氏赔了苦主银子作罢。
所以今日出城前,八方财将李嗣他们一并带上,并鼓动其他工人随他一道出城。
说是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如今公主府的兵卫加上那些心含怨气的工人堵在门前,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阴氏护卫首领见状心中发怵,咽了口唾沫问:“你、你们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八方财吊儿郎当道,“你们阴氏拖欠工人银钱,如今我们自是要将欠的钱讨回来喽。”
身后的工人听罢,皆愤愤附和道:“还我们的工钱!还钱来!”
“阴氏拖欠工钱不还,必遭天谴!”
“阴辛你不得好死!”
“还我儿命来!血债血偿!”
一句句怒骂仿佛逮着皮肉的血蛭般附在耳畔,难以挣脱。
其中一个护卫被骇得后退两步,迟疑着问首领:“头儿,他们人多势众,只怕是挡不住啊,要不咱们还是先跑吧?”
本就胆怯的首领一听这话,彻底没了底气,思索再三颤声道:“对对,还是先走!”
说着不等别人反应,撒腿就跑,其他护卫见状也纷纷紧随其后。
八方财看他们狼狈逃窜的模样,嗤笑一声,准备让人把别业的大门打开,不料负责此处的管事匆匆赶来。
眼见修缮精致的大门被他们用力打砸,管事连连怒道:“住手!快住手!你们这是要强闯不成!”
只可惜管事刚说一句,就被架住了手脚。
有工人上前啐他一口唾沫:“我呸!你这个阴氏狗!平日就是你克扣工钱,向你讨要你还带着你的狗子狗孙打人!今日公主为我们做主,你再也嚣张不得了!”
话音落下,原本牢固的大门也终于被撞开。
“哐当”一声巨响,随着管事的心一起砸在地里。
管事有心想拦,奈何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人闯入其中。
大门倒下,将其后的场景铺展在众人眼前。
众人看着眼前奢华精致的院子,先是一愣,而后眼中尽都漫上怒火。
这宅子虽未修缮完毕,可也大差不差;其中假山流水,花鸟奇珍应有尽有。修得这样华丽,可阴氏却连该付的工钱都不愿意付给他们。一时间,众人的怒火冲天,似要将整座别业裹挟。
偏偏这个时候,八方财将柳姒那块玉符拿出来,勾在指尖把玩,嘴里说道:“既然阴氏无法付清拖欠工人的工钱,那就把这座别业抵了,当做赔偿。”
管事听罢,着急道:“不可,不可啊!”
八方财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兀自下令:“都给我搬!阴氏欠你们多少工钱,你们便搬多少!”
此话一出,原本还满是愤怒的工人一窝蜂地涌入其中,将目所能及的东西全都搬走。
不过半炷香,好好的一座宅院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当初搜刮民脂,克扣工钱的管事如何会想到今日这般情形?
他瘫坐在地,看着满目疮痍的宅院,指着八方财他们控诉道:“强盗!你们这是强盗啊!”
说着一边捶胸一边哭骂:“还有没有王法了啊!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这般强盗之事啊!”
这个时候他不被打一顿都算众人克制,还有谁会在乎他说的这些话?
等清扫一空,工人们脸含笑意满载而归。
徒留管事坐在地上哭天喊地。
等阴辛赶到,看着被损坏了大半的别业气得直发抖。
阴辛之子阴昌怒道:“父亲,这镇国公主实在嚣张,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带人将此地搬空了!”
恰巧此时,一阵风吹过,将摇摇欲坠的屋门吹倒在地,更显凄凉。
管事则从地上爬起来告状:“家主,你是不晓得,这镇国公主的手下跟群山匪一样,二话不说就闯进来抢东西,老奴是如何拦也拦不住啊!”
即便他不说,阴辛看着眼前景象也能想象出当初场景。
“镇国公主!”他气红了脸,一字一句道,“老夫要给圣人递折子!!!”
只可惜他状告镇国公主的折子还没写完,朝堂上已有人上奏弹劾阴氏家主阴辛僭越建筑、惑世欺民、包庇下属等罪名。
圣人听后,当即下令彻查。
-
姑臧,“神仙府”。
柳姒看着眼前这个被五花大绑,宛若稚童的少年,迟疑道:“你是说,他是突厥派来的细作?”
站在她身后的精壮男人恭敬答道:“回公主,正是。”
柳姒摸摸下巴:“看着倒像是我们大齐人。”
精壮男人:“小人问过此人,他确实有汉人血脉。”
“哦?”柳姒眼中生出几分兴味,“既是汉人,为何帮突厥做事?”
听出她语中轻蔑,地上的少年没忍住反驳:“你才帮突厥做事呢!我是帮我家主人做事!”
“你家主人?是谁?”
少年不屑:“我为何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柳姒吩咐一旁的公主府校尉,“马校尉,将他杀了。”
得令,马校尉便要拔剑将人处置了。
本以为这少年年岁尚小,会被唬住,谁知他胆子倒大,两眼一闭头一撇:“杀就杀,谁怕你!”
“等等。”柳姒开口,止住马校尉的动作。
而后蹲在少年面前:“倒是有几分胆气嘛,你可有名字?”
少年依旧是那桀骜的模样:“我为何要告诉你!”
柳姒戏谑:“只怕是没有,所以不敢说与别人。”
不知这是激将,少年瞪圆了眼:“你才没有名字呢!只是我名字太好听,你不配知道!”
柳姒摇摇头,看起来不信他的话:“你不说与我听,我又怎知你名字是否好听?”
闻言,少年沉思。
似乎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半晌他扬扬下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吧。”
少年清咳两声:“你听好了,我叫归云子。”
“归云子?可有出处?”
这话显然问到了归云子的短处上,他挤眉弄眼想了会儿,才磕磕绊绊道:“好像是‘归路云外去,青湖想......见行’?”
“不对不对。”说着又摇摇头,神情苦恼,“汉妃念的诗太长了,我记不下来。”
“汉妃?”柳姒寻出他话中关键。
“你主人是突厥可汗的阏氏?”
此话一出,归云子脸色一变,抿紧唇不停摇头,企图掩耳盗铃。
见状,柳姒轻笑:“看来我说对了。”
这下,归云子更是连眼都闭上,一副打定主意不会再开口的模样。
少年看似马虎,但关键之事警惕得很。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柳姒站起身掸了掸袖口:“将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等马校尉将人带下去,柳姒才看向抓住归云子的精壮男人。
将他细细打量后,问道:“这孩子既有汉人血脉,又精通汉话,你又怎知他是突厥派来的奸细?”
男人面对柳姒的疑惑并不显慌乱,只将一块带有谢氏印记的玉牌呈到她面前。
“回公主,这都是大郎君的安排。”
将玉牌拿在手中打量一番,柳姒问:“驸马可与你说过这样安排的目的?”
男人:“驸马说:只有突厥时有异动,朝廷才会派人来凉州。”
“知道了。”柳姒将玉牌还给男人。
谢晏吩咐的事办完,男人准备离开,却听柳姒说:“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话?什么话?
男人茫然片刻,才想起柳姒一开始问他的话。
他答道:“大郎君离开凉州前曾在各个关口安排了人手,吩咐若见行踪可疑之人必得留心。那少年虽像汉人,可行为怪异,又是从海子滩镇突然出现,是以小人多有留心。
直到他方才在城外,独身时竟无意说出几句流利的突厥话。小人上前试探,发现他神情躲闪,便更加肯定。于是直接将人抓了来。”
说完,男人似又想起什么,将一封信交给柳姒。
“这是方才从少年身上搜出来的,小人还未打开。”
等男人离开,柳姒垂眸看着手中封蜡完好的信件。
将信打开,依旧是突厥文,依旧没有署名与印章,只落有日期。
将信折好,她想起少年方才说的那句诗。
轻声念道:“归路终知云外去,晴湖想见镜中行。”
归云子......
想来这位可汗的汉人阏氏在大齐也有十分想念牵挂的人。
柳姒开口:“告诉月痕,查查这位阏氏。”
-
御史台奉圣人命调查阴氏,不想阴辛被弹劾的罪名不仅属实,还不止于此。
城郊修建别业的那块地,原本住着十几户百姓。
当初阴辛看中后想要买下,但此地百姓不愿搬离居住了几十年的故地,于是拒绝。谁知阴辛直接令手下威逼恐吓,强制令他们离开。
搜刮民田,奢侈无度。百姓有冤无处诉,怨声载道。
此类之事不少,清查下来足足有几十桩。
证据确凿,阴氏无可避免地被查抄家产;当初本以为贾氏已是家财万贯,不想阴氏不相上下,同样堆金积玉。
阴氏一族尽数被流放琼州,子孙后代永世不得为官。
两月之内,“凉州三霸”中的两霸竟都轰然倒塌。
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向依旧屹立不倒的安氏,猜测多久以后镇国公主又会对安氏下手。
此事一出,姑臧乃至整个凉州的官员世家皆风声鹤唳,战战兢兢,全都歇了躁动的心思,安分守己。
就在凉州百姓俱都欢心之时,一封由“神仙府”秘密传回甘露殿的信件正摆在圣人的书案上。
“砰”的一声巨响自书案上传来,圣人拍案而起,双眼含怒:“大胆突厥!竟真有此狼子野心!”
密信被武德正拿给谢晏与桓王。
两人看罢,谢晏面不改色,一旁的桓王失声道:“突厥竟打算三月后攻打宣威?”
圣人烦躁地坐回龙椅上:“六娘抓到的突厥奸细招供,说突厥正在囤积粮草,准备在秋末之时趁我大齐不备,一举拿下宣威。”
桓王为人谨慎,迟疑道:“如此机密之事怎会轻易被截获?其中是否有诈?”
谢晏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先前突厥已与贾氏串通在凉州布下许多眼线,苦心经营多年的细作被公主一朝铲除,难保突厥不会心急;
再者突厥可汗已然年迈,若是一朝薨逝,突厥必有内乱。
趁突厥王室尚且安定,老可汗选在此时进攻并非毫无可能。”
桓王思虑一番,仍旧道:“事关重大,调配军队粮草并非小事,若公主得到的消息是突厥给的障眼法,岂非得不偿失?”
谢晏纹风不动:“防范于未然怎叫得不偿失?突厥欺辱我大齐子民,令人发指;如今这情形,突厥与大齐必有一战,只是早晚而已。
既如此,何不早做准备?”
桓王对他的话显然不赞同,欲要开口再辩。
“好了。”
圣人抬手,阻止道:“桓王不必再言。竹君说的不无道理,突厥杀了朕那么多子民,朕也实在难以忍耐,这一战,在所难免。”
他看向谢晏:“谢竹君,你是兵部侍郎,对凉州又颇为熟悉。朕便命你前往凉州,突厥若敢打,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臣遵旨。”
离开甘露殿,桓王依旧神情沉闷。
谢晏无意道:“我见王爷心绪不佳,可是在为世子的事忧心?”
闻言,桓王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那孩子从小便令我操心,如今他踪迹全无,我又身在上京轻易去不得凉州,实在是寝食难安呐。”
谢晏神情淡淡:“公主回信与我说:她与世子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世子一事,她会尽心。”
桓王听罢,眉宇间的愁意依旧不减:“公主对那逆子自是真心,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是怕......”
说到此处,他欲言又止。
“也罢,只叫他能平安无事,其他的我也再不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