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江以北有洪同、夷昌两郡,其东北方向的夷昌郡地势起伏,大多都是低山丘陵,夷昌的丘陵山脉盛产桑蚕丝,蚕吐丝、树结油、蜂酿蜜是夷昌郡的三大特产,其中又以蚕吐丝为最。每年立夏,夷昌郡都会大肆庆祝春蚕的丰收,祭祀蚕神,并祈求来年的丰收。
夷昌郡有几个养蚕大户,首一位的当属郡西花家,花家的桑田绵绵延延望不到丘陵的边,抽出来的蚕丝更是一等一的极品丝。花老板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没能求得一女,于是一个个的男人抬进门,年纪最轻的足足比她要小了近二十岁,谁想这些男人的肚皮没动静,倒是与她年纪相当的结发正君老蚌怀珠,生下了一个老来女。
花家独女名叫花秣,不到二十岁就已经连中二元,后来因为花老板年迈,无力再支撑家业,她放弃科考回夷昌继承了花家的蚕丝生意。
在夷昌,很少有人称呼花秣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花半郡,因为至少有半个郡的适龄男儿做梦都想嫁她,所以简称半郡。
今年的蚕神节和往年一样,仍是由花家牵头主办,十多家夷昌富户一同协助,其中就有郡南余家,今日这十多家的当家一起聚在花家别庄商量蚕神节事宜,别人都是带着管事或是小厮,就余老板带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男子同行。夷昌的民风男子是可以出门上街的,通常也不会戴面纱,不过最近这些日子到处柳絮飞扬,倒是有一些沾到柳絮容易起红疹的男儿戴了面纱遮挡。
那年轻男子进了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确切的说,是他所穿的衣物上面。蚕神节祭神之前必有一支蚕神舞,这支蚕神舞也是蚕神节的高︱『潮』所在,夷昌郡的年轻男子各个对独跳蚕神舞这一殊荣望穿秋水。如今这年轻男子身上所穿正是蚕神舞的羽衣舞裙,舞裙上的蚕丝刺绣极尽雍容繁复,用尽了所有难度最高的针法。在场众人的视线随着男子缓缓掀开面纱落在了他的脸上,面纱下『露』出了一张容『色』妍丽的精致脸蛋,他跟在余老板身后,莲步轻移,连走路的姿态都有种让人不忍移开眼的曼妙。
“蚕神舞的舞裙,葇儿昨日刚刚完工,来给半郡过个目。”余老板冲那年轻男子招了招手,“葇儿,上前些。”
旁边离得最近的丁老板看着那几乎看不见针脚的刺绣咋舌,“余老板,你家大公子这绣功简直神了。”
余葇走到了花秣的跟前,在她仔细打量舞裙的视线下慢慢红了面颊。
花秣点了点头,“『色』泽、图案、针脚俱是无可挑剔。”
余老板满意道,“要说无可挑剔,葇儿的蚕神舞那才叫一个无可挑剔,我敢保证,今年的蚕神舞绝对会艳惊四座。”
余葇退到了他娘亲的身后,抬眼打量着花秣和几个当家说话时的侧脸,嘴角勾起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蚕神舞,前世的余桑正是因这一支蚕神舞结识了花半郡,并在一年后成为了人人艳羡的花少君,独占着向来不沾男『色』的花半郡全部的恩爱。但这一切已经只会是前世,自从他重生回到初生稚龄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娘亲的偏爱,余家的家财,还有,花半郡,都是他余葇的。
而此时此刻,那个正被余大公子诅咒的余桑,刚刚风尘仆仆地回到余家,到处找不到他亲爹,自打余葇生父被抬为平夫后连掌管内宅的权利都被一并褫夺的余家正君赵青禾,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爹又被娘亲罚到了家堂跪拜祖宗牌位。
“爹啊,我不是说了在我回来前你别和他动手,这下好了吧,又来跪了,老祖宗见你这张脸都见腻歪了。说吧,又干什么了?”
“我准备了一箩筐柳絮,找人缝了个柳絮软垫,打算把他榻上那软垫给换出来,他不是一碰柳絮就全身起红疹么…别动,好不容易找着个最舒服的跪姿…”
“结果他还没用就给你发现了,于是你又变成了善妒不容人意图迫害平夫长子的恶毒正君,把自己玩进了家堂。”
“这种话有必要说出来吗?不孝子。”
余桑掀开衣袍在赵青禾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单手支棱着下巴,“你还没学乖吗老爹?从小到大,每次你玩花样都会被他识破,每次他设计我们就一玩一个准,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神棍体质,什么都能未卜先知。”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他也就比你大了半岁,你还只会吐鼻涕泡泡的时候他已经能说会道知道讨你娘欢心了,你刚学会走路他都能跳舞了,你写字写得还和狗啃一样他都能绘花引蝶了,你…”
“爹,你到底是在寒碜他还是在拐着弯损我?”
“别打岔…看吧,你这一打岔我又不记得说哪儿了。对了,你去洪同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余桑撩起外衣,内衫的腰带上勾着一只不足半个巴掌大的带环楠木盒子,他一手托着盒子,在赵青禾面前缓缓打开盖子,“来,别眨眼,千万别眨眼,看看我的心肝宝贝。”
盒子里静静躺着两枚蚕茧,个头比普通的桑蚕茧大了一圈,『色』泽金黄,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这就是琥珀蚕?”
“没错,过几天这两只就该破茧了,交尾以后大概能有几百枚蚕卵。看这颜『色』,这光泽,我敢说等琥珀蚕丝抽出来,那做出来的衣服必须是贡品级别的。”
赵青禾伸手想去『摸』,被余桑一把盖上了盒盖,“你又手痒了爹,别『乱』『摸』,这两家伙现在可是我们的命根,『摸』坏了就完了。”
“桑叶准备了吗?可别被人发现了。”
“桑叶?琥珀蚕不吃桑叶,吃楠木叶,我用你的私房钱买了几棵楠木,就种在郡西你嫁妆里的那亩荒地上。”
“就几颗够吗?”
“第一波蚕卵是够了,但再往后就不够了。”余桑叹气,“楠木可不便宜,这是咱俩的小私活,又不能走余家账房,就你那点私房钱哪够。”
“那怎么办?”
“先把第一波养活了,之后…我再来想办法。”
***
立夏的蚕神祭日期而至,余葇如愿以一曲蚕神舞艳惊了夷昌郡,有附庸风雅的秀才称呼他为蝶仙,专门写了诗词表达爱慕之意,不断上门的媒公更是差点踩破了余家的门槛。但是余大公子这些日子的心情,却一点不好。
他清清楚楚记得,前世的蚕神祭之后,花半郡时不时地上余家拜访,隔三差五的就会刚巧来郡南办事顺路经过,但是这些天上门的女人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叫花秣的。
余葇相信如今的自己绝非前世的余桑可比,至于如今的余桑,那更是不值一提,他仔细回想着前世里余桑的作为,思前想后,终于恍然。自己一直对花半郡保持着距离甚至说得上疏离,前世的余桑可没有,花半郡如今自然不敢那么主动登门,这些日子被他拒绝的女人还少吗?
想通后的余葇决定要稍微给花半郡一点暗示,不过这两天夷昌郡一直阴雨绵绵他出门肯定会沾上一脚污泥不方便,于是决定回后院去给余桑和他那爹找些晦气。虽然余老板现在不怎么把余桑和他爹放在眼里,但总还是亲生儿子,不让他彻底翻不了身他都不能放心。
“别怪我心狠,余桑,谁让所有好处前世里都被你给占了。你要怪,就怪老天,是天让我重生回来,拿走这一切。”
等余葇回到后院,才发现余桑压根就不在家。
余桑的宝贝琥珀蚕破了茧,交︱尾后产下了百来颗琥珀蚕卵,他如今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供着这些祖宗。不过他当然不可能真的整天只供着这些蚕卵,如今这些蚕卵就算全部成功结茧,抽出来的丝也不够织一匹丝绸的,要想成事,至少还得孵化好几波,如今最大的问题就在楠木,没有足够的口粮,他要如何来大量饲养琥珀蚕。
余老板他是不指望了,动了如今的念头也是为爹和他以后的日子打算,余老板眼里只有他那大儿子和平夫,不是余桑愿意心寒,实在是余葇的战斗力太强,万一有一天余葇真的能让余老板做出抛夫弃子的事来,他日后也有依仗能照顾好爹和自己。
钱不够,所以只能找人合作,但要找个有财力又能信得过的人谈何容易。余葇无功而返回到家,人还没到后院就听到那里传来的喧闹声,他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急忙跑了过去。
“你这个毒夫!”
余桑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娘一巴掌朝他爹脸上甩过去,他来不及多想冲过去挡在了赵青禾跟前,狠狠挨上了那一巴掌,余老板这一巴掌甩得可真心狠,脸上清晰地留了五个指印,眼瞅着面颊就肿了起来。
“桑桑,桑桑…快给爹看看,快拿帕子拧了冷水来。”赵青禾自己跑着找冷水拧帕子去了,被余桑这一打岔倒是没人拦着他,余桑抬头盯着余老板,“娘,爹做什么了你要下这般狠手?”
“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你自己去问你那好爹。”
余桑朝周围看了一圈,除了一些下人,余老板的几个侍君还有就是余葇和他爹,他心下怎么都觉得今日这一出和余葇脱不了关系。“不如大哥告诉我,我爹又做错了什么?”
余葇看了余老板一眼,示意后面一个下人将一个两手可以托住的打着气孔的盒子拿到余桑面前,“这是在大爹房里找到的。”
余桑狐疑地拿手拨开盒盖,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桑白蚧。”
盒子里有几截断枝,上面攀附着几只桑白蚧成虫,树枝已经全部枯死,密密麻麻布满了灰白『色』的介壳,桑白蚧的虫卵就产在那些灰白『色』的介壳内。桑田里最怕闹虫害,在夷昌常会发生的桑虫害里,最怕的就是桑白蚧,严重时桑树是整株整株的枯死,桑田里的桑树种得密,一旦有一株出现了桑白蚧,一条道上的桑树几乎找不到能活下来的。
“我知道娘让我爹来管账,大爹肯定不高兴,但若是家里的桑田出了事,我们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就是我爹的?”
“大爹已经承认了。”
赵青禾拿着帕子出来,余老板见着他又是破口大骂,赵青禾用帕子捂着余桑的脸,余桑自己伸手接了过来,“爹,这些桑白蚧真是你的?”
赵青禾转过头没看余桑,“是。”
“爹,你…”
“你这个毒夫,幸亏葇儿发现得早,不然我余家所有的桑田都要毁在你手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家弄得乌烟瘴气,再有下一次指不定余家就被你给败了,我,我余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余老板怒气冲冲地甩手往书房去,“我今天就休了你,现在就去写休书。”
所有人陆陆续续散开,余桑捡起了那只装着桑白蚧的盒子,走到他爹跟前,低声问道,“真是你的?”
“你猜不到?”
“那为什么要认?”
赵青禾叹息了一声,拿过帕子替余桑敷脸,“心寒了,她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给我定了罪,她眼里哪里还有我们父子两。我在想,那小贱人今天能弄得她写休书,指不定哪天就能把我们弄进牢里去,这么一想,就趁这机会走了吧,至少没缺胳膊少腿的。”
“…你想得可真开。”
“就是苦了你了,离了余家,以后的日子…”
余桑打断了他,“就不用提心吊胆了。放心吧,爹,我还养得活你。”
***
“你爹不像话,你总是我的儿子,你不用跟着他走。”
赵青禾收拾好东西搬上了停在门外的马车,余老板总算念在一场妻夫的份上将余家在郡西一处闲置宅子的地契转给了他。余桑拿着最后一个包裹在前厅对余老板摇了摇头,“我要去照顾爹。”
“也罢,那宅子虽然废弃了些时日,但也有三进深,打扫干净也够你们父子两住了。你还是我余家的儿子,有空可以回来,你的婚事我也不会不管。”
余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过身一步步走出了这个让他五味陈杂的家,上了马车。
“她跟你说什么了?”
“说我的婚事她不会不管。”
“哼,说的倒是好听,休了我还敢打你婚事的主意,她要是敢卖儿子,这些桑白蚧我就真敢用。”
“你怎么还把这些桑白蚧带上了我的亲爹啊?”
余葇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走远,嘴角勾起,“以后就不见了,余桑。哦不,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等我成为花少君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请你来喝喜酒,可惜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前世里花半郡曾经是你的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