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当夜,诸葛长生只身来到了西山皇陵。皇陵外有两重城垣,进去后是一条两侧布满石像的甬道,连接着正殿西炎殿,殿前有一座往生桥,桥头竖有一块石质牌坊,平日里,这块牌坊是无字的。
金乌坠地,黑夜降临,一轮圆月渐渐升起,原本空无一物的牌坊上闪出一列字来,城隍令:开市。
诸葛长生站在往生桥上,她已经下了令,今夜皇城戒严,御林军守住了皇陵方圆三十里,不允许任何人进来。所以此刻皇陵内只有她一人,缓缓走下往生桥,眼前白茫茫的雾气散开,桥下竟已是一个集市。
桥头站着一个眯缝眼的瘦高个儿,“这位客人看着面生,是第一回来地市吧,怎么样,想找些什么东西?”
诸葛长生微微抬眼,瘦高个儿正站在一根细长的柱子旁边,柱子上挂着城隍的条令:生人不得欺死者物。
今夜她下令全城戒严,这地市中是不会有多少活人来了。诸葛长生举步朝前走去,对亦步亦趋跟着她的瘦高个儿道,“你又有些什么?”
“嘿,我这的好东西那可就多了。”瘦高个儿将诸葛长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凡间人来地市,多的是求逆命之法,名利、美人、权势,客人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权势名利我倒是都不缺,至于美人,没这想法。”
“那客人想…”
“延寿。”
“这…”瘦高个儿迟疑了一下,诸葛长生顺势打量四周,这里并不像人间的集市那么热闹密集,不论是设摊的还是看货的都很低调地小声私语,一个个面容森冷,是鬼是妖都分不清楚,路上有好些瘦高个儿这样的人,等在道口,遇着瞄上的客人便紧随着跟上,以三寸不烂之舌兜售货物。这些人是地市内的掮客,自己手上有些散货,更多的是拉客人去相熟的摊位赚取佣金。
“客人,这延寿之物,可着实是天价。”瘦高个儿将一双眯缝眼眯得连缝都看不见了,压低了声音,“除非客人家里当真摆着座金山,要不然,还是看些别的东西吧。”
诸葛长生解下腰际钱袋,朝瘦高个儿手里一丢,“带路费。”
瘦高个儿揭开一角瞄了眼,就看到金灿灿一片,顿时嘴角也笑歪了,凡间的银票到了地市一文不值,就这些金银珠玉,到了哪里都使得开来。
瘦高个儿将诸葛长生带到角落里一个测字的摊子前面,摊子没有摊主,只摆着笔墨纸砚,“客人,我就带你到这了,记得,测‘寿’字。”
瘦高个儿说完便离开了,留下诸葛长生一人站在摊前,自己磨了墨,在纸上写下一个端端正正的“寿”字。就在她搁笔的瞬间,摊后升起一团黑雾,里头冒了个人出来,拿手摩挲着纸面,“客人年纪轻轻,怎么也来测这个字?”
“不可测?”
那人的面容在黑雾散去后也没显得有多清晰,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她勾唇一笑,“只要有钱,哪里来的不可。”
***
瘦高个儿回到了往生桥头,候了半晌,奇怪着今夜怎么下来的凡人如此之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换地方,就见到桥上走下来一个少年,穿着黑『色』短褂,衣襟上的金线和束起一头黑发的金带交相辉映,漆黑的眼中仿佛掉入了碎落的星辰光芒,颜『色』比夜幕更加纯粹。
“哟,小妖精,好久不见。怎么样,我那神仙水好不好用?”
小花妖本来抬脚要走的动作顿了顿,他又折回了身来,“你那个指导手册,再给我拿一本。”
“算你运气好,老价钱,增补版风月无边。”
山枝揣着那本增补版风月无边,在地市很容易就找到了诸葛长生,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一群鬼妖之间还是很显眼的。帝仙转世刚从角落里的一个测字摊子离开,正朝着挂有城隍条令的往生桥桥头走去。
小花妖想,她肯定是已经发现这延寿换命之中的端倪了,脸『色』看上去那么沉,刚从猫爪藤那里问出前因后果的时候他也十分震惊,竟有妖和鬼差相勾结,打通了地府判官的关节,就在阎王和城隍的眼皮子底下玩猫腻。
那是一只天冬草妖,天冬草妖出了名的喜食金属,这一只更是非金银不食,她用钱收买了几个鬼差,又买通判官那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地市大揽金银。
这地市里有像诸葛长生所伪装的这样愿意散尽千金换取几年阳寿的人,也有像之前命案中那些受害人一样愿意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的阳寿来交换功名权势、金钱美人,于是生死簿上阳寿交换,做的是没本钱买卖。
既是没有本钱的买卖,也就是说这些所谓交换的功名权势、金钱美人其实那些受害人根本就拿不到手,倒是这些犯事的家伙可以白白吞下那些来换阳寿之人付出的巨额钱财。因为这交换里头,大有讲究,受害人自己是不会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年阳寿的,如果她还有十一年的阳寿,那么给她开的价就必须得是用十年阳寿来换,若是还有二十五年,那么开价就是二十四年,否则就不做这交易。换句话说,这些受害人,都必须在一年之内做掉,根本来不及得到那些所谓的交易物。
那些本来阳寿未尽的人就必须得有意外的死法,猫爪藤在地市得了一种千相术的修炼之法,可以变幻成任何一种其他植物的样子,用他的话说,需要八个人的心头血才能功德圆满修炼大成,于是逮住了这么一个机会和那只有数千年道行的天冬草妖合作。
帝仙大人掌管天地草木,如今她不在其位,对山枝来说这天冬草妖自然是他的职责,他来到那测字摊前,诸葛长生刚刚写的那张宣纸已经不见了,小花妖提笔,也写了一个“寿”字。
黑雾团团中天冬草妖冒了出来,狐疑地看着山枝,“你不是凡人。”
“你造孽太多,我已不能留你。”山枝伸手一个黑印朝她拍了下去,不过这天冬草妖的道行可比猫爪藤要深得多,不仅避开了山枝的攻击,她身遭的黑雾更是源源不断地朝着山枝袭来,带着一股金属锈味。
“哪里来的小妖精,自不量力。”
“我成妖时间或许不长,不过我长出来的时候,这世上可连天冬草都还没有。”山枝在原地化出了原型,他厉害的从来都不是他的法术,而是那伽花本体花瓣本身所具备的逆天法力,光芒中一片花瓣从小花妖身上飞离贴在了天冬草的身上,天冬草妖在哀叫声中彻底化成了黑雾,只剩下皇陵甬道边一株刚刚发芽的天冬草。
山枝缓缓落下地,也没有变回人,除了他的第七瓣花瓣自从用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有了,其他六片花瓣都会再长出来,只是需要费些时日,刚掉花瓣的时候,他总比平日要虚弱一些,这种时候他更愿意维持着原型。
诸葛长生还没有离开地市,她站在往生桥上盯着小花妖的原型,如果她没有认错,这株花和她养在书房窗台上那株叫不出名字的花,分明是同一个品种。
那株花轻轻抖了抖枝干,收拢剩下的五片花瓣合成了一朵花苞,在原地消失了踪影。
***
命案已了结,以妖邪作『乱』的名义结了案,只是涉案之人却并非诸葛长生可以处理,主犯已经被当夜那株叫不出名字的花给收拾了,现在就剩下其他一些从犯了。诸葛长生在城隍庙烧了一张状纸,几天后的晚上,城隍入了她的梦,言明犯事的判官和鬼差都已查办,只是那些已死之人虽然阳寿未尽却也是无法再还阳了。
诸葛长生第二天醒来还对这个梦记忆犹新,只是她有些奇怪,为何梦中的城隍对她如此恭敬?
诸葛长生披衣下床,今日旬假日不用上朝,她来到书房翻开了卷宗,提了笔,抬眼时视线落在窗沿的花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盆内的花似乎不像往日那么精神,有些蔫蔫的样子,诸葛长生推开窗想让它多晒些太阳,日头在东边,她放下『毛』笔搬起花盆挪了挪位置,让整盆花都沐浴在日光下,放下花盆,她伸出手像平时一样,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紧闭的花苞。
怎么觉得今日连花苞的样子都有些怪怪的,诸葛长生凑上前去细细端详着花苞,然后发现,原本清晰可数的六片花瓣,如今只剩下了五片。
当晚那株花,不正是掉了一片花瓣。
“没想到,我养了这么多年的,竟是一只花妖。”
花盆里的小花妖听不出她话里的喜怒,他犹豫了一下,从花盆里跳了出来,抖落了泥土,根须一半朝作歪一半朝右歪像是两个脚丫子,啪嗒啪嗒踩着书案跳过来,凑到诸葛长生跟前,弯了枝干用花苞在她身上『乱』蹭。
“那天在金水门的那道黑影也是你?”
枝干一歪,花苞点着脑袋。
“在我书案上留字的也是你?”
又是一点,诸葛长生被他蹭得实在是气不出来了,至于害怕,丞相大人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情绪,否则又怎会孤身前往皇陵地市。
不管是之前在金水门,在她书案上留字,还是在地市,这小花妖的目的显然都是在帮她,草木养久了也养出感情来了,更何况是这株她从小养到大向来最喜欢的花,诸葛长生无奈地在花苞上『摸』了『摸』,“回盆里去,我不扔了你。”
***
小花妖老老实实在花盆里长花瓣,猫爪藤被他废了千相术彻底打回了原型,就长在丞相府的花圃内,他见着山枝就犯怵,也不敢再练千相术这样的邪术了,听山枝说西淄灵气富足,妖精最是密集,甚至民风对妖精的接受度也比其他地方要来的高,就一直想着要去西淄,不过他如今需要从头修炼,没法自己前往,几天前在山枝的同意下让一只已经通了灵识的鹤妖带走往西淄去了。
这天清晨,山枝发现自己掉花瓣的地方长出了一点点芽,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兔崽子,现在命案都破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我看定亲也免了,就你这年纪,直接成亲就行,我来同何尚书商量。”
小花妖顿时急了,他就不该想着先等花瓣长出来,拿下帝仙转世此事,已经是刻不容缓。
书房里没人,山枝跳出花盆变回了人形,掏出一直藏着的那本《风月无边》,一页页翻看了起来。
当天夜里,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诸葛长生的卧房,『摸』上了床,『摸』上了人,然后,诸葛长生被『摸』醒了。
诸葛长生不知道醒过来发现被窝里有一只光溜溜的小花妖她应该作何反应,事实上,点亮烛火看到小花妖的时候她确实愣住了,就在她愣神的功夫里,小花妖已经贴了过来,试图解她的单衣。
“你想做什么?”诸葛长生回过了神来,挟制住他的双手,“花妖也需要采阴补阳?”
小花妖被她冷冰冰的脸『色』吓到了,不管是帝仙大人还是帝仙转世,哪个曾经凶过他,他没头没脑地开了口,“你可以采我,那伽花肯定很补。”
诸葛长生觉得这只笨蛋花妖简直天生就是来给她泄气的,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来,她倒是抓住了他话里的几个字,“那伽花?你是那伽花,我以为这只是传说里的花。”
小花妖有些得意道,“我是,我就是那伽花,唯一一株。”
“你到底来做什么?”
“不让你成亲。”山枝紧紧拽住了她的衣领,“你不能成亲,你不能和别人有风月之情,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只和我…”小花妖急得口无遮拦,话到一半突然想起来现在的帝仙转世记忆全无,哪里记得曾经说过的话,他停顿在那里,却看到诸葛长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低声道,“相伴不离。”
山枝不敢置信地死盯着她,“你,你你怎么…”
“我真的说过这些话?”诸葛长生看上去也有些不敢置信,自言自语道,“难道那真的不是梦境?”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梦境,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和这只花妖之间,是真的有过她已经记不起来的渊源吗?所以才会在小时候第一眼见到这株花的时候就止不住地喜爱,才会在知晓他花妖身份的时候也没办法生出一丝反感负面的情绪,才会…咳,诸葛长生看了眼往她身上越贴越紧密的小花妖,无法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心如止水。
“小妖精,你叫什么名字?”
“山枝,我叫山枝。”
“山枝?为什么不是那伽?我觉得你应该叫做那伽。”
小花妖呆呆地看着她,果然不论是不是转世为人,帝仙大人总还是帝仙大人,不论他怎么重复这个成妖后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她最多在他提起时叫几声山枝,转头又开始那伽那伽的喊。小花妖想起帝仙大人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她说,那伽,这一劫,我怕是难逃。
脑海中不断重复回忆起帝仙大人那一声声的那伽,小花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眼泪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面颊。
眼泪滴落在诸葛长生胸口,那一点点的热度竟让她有种燃烧的灼烫感,没有记忆,心口的灼烫却勾起了比记忆更深的牵绊。
“只与你相伴不离,我的,心尖血。”
小花妖的眼泪珠子彻底变成了眼泪雨,扑进诸葛长生怀里眼泪鼻涕蹭得到处都是,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还不忘问她,“只是,相伴不离吗?”
“那你还想要什么?”两人挨得很近,近得山枝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有些灼热,有些暗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风月无边》上面那一页页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小花妖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要,风月无边。”
诸葛长生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她探身吹熄了烛火,一片漆黑中,小花妖耳畔传来她伴着呼吸让人面红耳赤的低哑嗓音,“如你所愿。”
***
丞相大人终究没有与何尚书之子结亲,丞相府张灯结彩的当日,所有的流言全都不攻自破。
那个惹来皇都大半待嫁男儿艳羡的少年来历不明身份成谜,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甚至于在十年、二十年之后,他的模样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皇都素有流言说权倾朝野的诸葛丞相为官清廉政绩显赫,却还是被妖精给勾了心魂,为他神魂颠倒,即便膝下无嗣也从不曾有过第二个男人。
不论流言如何,诸葛长生几十年来为官为臣鞠躬尽瘁却是从没有人会质疑的,她将一生都献给了朝堂,最终也抵不过病魔侵袭,享年六十八。
据诸葛长生门下弟子所说,丞相大人临终前已经神志模糊,只是紧紧抓着那岁月都无法留下痕迹的男子,那男子脸上却并不见悲伤,只是一个人凑在诸葛长生耳边低语。
山枝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只希望,到时候你不要赖账,帝仙大人。
***
“帝仙大人,您回来了。”英招扇着大翅膀在云上欣喜跳跃,不昼圣境和姜戾离开前没什么变化,依旧灵气富裕郁郁葱葱。
“他呢?”
“帝仙大人是问那伽花?他不是一直在凡间陪您吗?”英招奇怪地用爪子挠了挠脑袋,帝仙大人如今恢复真身,转世时的记忆也该一并记得,怎么还问它那伽花在哪里?那伽花不是一直和她的转世在一起吗?
姜戾脸上神『色』极其复杂,尴尬无奈轮番出现,最终只剩下了满目疼惜,她叹了一声,“他不在凡间。”
不在凡间,也不在不昼圣境,小花妖自然知道她已经恢复真身,可他跑哪儿去了?
姜戾最终在蓬莱岛的临海处找到了山枝,那伽花扎在土中,合拢着小花苞。这里,曾是一片洪荒,后来沧海桑田变迁,蓬莱岛从东海中渐渐升起,最初的最初,姜戾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七瓣那伽花。
姜戾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小花苞,“怎么不回去?”原型的那伽花不能说话,不过姜戾一直都能听得到他的心声。
我害怕。
“害怕什么?怕我赖账?”
小花妖不说话默认了,姜戾在他身边席地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东海海面,“你以前从不开花,我一直想不通原因,后来你在西淄为了救一只八哥妖第一次开花的时候我才明白,你一直不开花是因为我一直不让你有喜怒哀乐,不让你动情,当你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你才会开花。”
地母让她辅佐人间帝王五十载的用意她已经明白,天帝有句话其实没有说错,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有些时候,是她过于固执又不肯变通。包括对小花妖,她又何尝不是将两人的关系死死框在那无关风月之情。
小花妖歪着花苞,姜戾看着他,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不开花的那伽花怎么完整。”
因为渴求了太久,直到此时山枝还有些不敢置信,他变回了人形紧紧盯着姜戾,怕漏看了她的任何情绪,他凑得太近,近得姜戾一张嘴就能含住他的唇瓣,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唇齿摩擦间,小花妖听见她说,“只与你相伴不离,我的,心尖血。”
“只是相伴不离?”
“相伴不离,风月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