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城门口有一个很出名的茶肆,这茶肆的茶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地方在于里面的说书先生,老先生年已过六旬,精神矍铄,每个月的初一他都会出现在这里,不像其他说书人颠来倒去都是那几个老段子,他的段子从来不带重复的,而且,说的都是当朝的名人。
这一日,堂木拍响,老人清了清嗓子,“今日我要说的,是我们的前任丞相,名动一时的京城第一公子皇甫染。”
“想这皇甫丞相,据说两岁识字,五岁成章,七岁中进,十四岁成为我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十六岁帝上亲封丞相,在位五年,改新法,颁政令,现在京城上下夜不闭户,说起来可全是这位皇甫丞相的功劳。”
“当年这皇甫丞相,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风华那叫一个倾城绝世,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姑娘,哪个见了都是暗送秋波,心猿意马的。帝上几次有意将公主赐婚与他,可是这皇甫丞相,总是以一句天下未安,大丈夫无心于室挡了回去。”
“后来,河西走廊闹旱灾,皇甫丞相亲自前往整治,就在他回来那天的庆功宴上,你们猜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皇甫丞相不是男儿身,而是红颜巾帼。帝上大怒,这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不过,念在皇甫丞相立下的汗马功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正好这个时候,帝上的亲兄长晋王殿下为了自己儿子的婚事发愁,帝上就把皇甫丞相赐婚给了晋王世子。”
“你可别说这是恩赐,全京城上下哪个不知道,这晋王世子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是痴儿一个。”
“你说,一个好好的芳华佳人,能成为京城第一公子的容颜,要是换回女装该是怎么样的绝『色』美人,更是文韬武略不输男儿,竟就嫁给了一个痴儿。”
那说书先生声音渐歇,底下一阵唏嘘。
就在茶肆的角落里,坐着两个年轻的华服公子,白衣那个身形偏瘦,凤眉入鬓,眸生异彩,一头青丝用玉带竖起,五官如画如雕,当真是个翩翩绝世佳公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不可言传。
另一个青衣公子和他相比就要逊『色』了很多,长得也算是俊逸,不过那双大眼偏偏透着和他年龄完全不符合的纯真,唇红齿白,让整个人显得就像是庙里观音娘娘身边的童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竟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可爱。
“染儿,嫁给我,是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那青衣公子此时正皱着眉,一脸困『惑』。
白衣公子用手里折扇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谁说的。”
“那为什么大家都是那种反应。”
“因为他们不是我。”白衣公子打开折扇,站起身,“阿诚,走了,该回家了。”
青衣公子立刻站起身,像是小狗一样跟在白衣公子身边亦步亦趋,“染儿。”
“嗯?”
“你不觉得嫁我很痛苦,是不是?”
“怎么会?”白衣公子回身看着他,嘴角含笑,“不过,要是能娶你我就更满意了。”
青衣公子惊讶道,“你娶我?不是男人才能娶女人吗?可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啊。”
“这都是世俗的低见,就好像那些人觉得我嫁你是件倒霉事一样,是不能听信的。”
青衣公子恍然道,“原来是这样。”他在白衣公子身边转着圈圈,突然间心情大好,“所以说,染儿嫁给我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是,乖了。”
***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意思知道了?”
“知道。”
“很好,今天教你这些多抄几遍背下来,我回来检查。”
晋王府后花园的小亭内坐着两道人影,正值花圃内繁花盛开,几个仆人在修剪枝叶,一人看着那两道人影,叹道,“真是般配,真是赏心悦目,如果世子爷不开口的话…”
世子爷正歪过了脑袋,看着起身的人,“染儿,你要出门?”
皇甫染站着拍了拍他的头,“我会回来检查的,所以别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懒。”
“我才不会偷懒。”
濮阳诚咕囔着低头抄书,皇甫染勾唇莞尔,她出了晋王府,仍是一身白衣男装,跨上马,半个时辰后,已经卸任的皇甫丞相出现在了大内禁宫。
“你今日迟了半个时辰。”
御案上已经摆下了棋局,老皇帝穿着明黄『色』的便服,在一个人和自己对弈,他开了口,却不曾抬起头来,旁边一个老太监正冲皇甫染做着夸张的口型,皇甫染跪下了地去,“陛下赎罪。”
“赎罪?”老皇帝哼笑了一声,“你再大上百千倍的罪都犯下了,要赎罪还等得到今日?怎么来迟了?”
“回陛下,在教世子爷念书。”
老皇帝这次是真笑了,将手里剩下的黑子白子都丢回了棋篓子里面,转过身来,“诚儿的书,念得怎么样了?你这一走,他肯定又要打瞌睡了。你起来吧,过来陪朕下棋。”
***
“昨日朕与西门丞相聊到河西巡抚呈上来的折子,今年河西仍旧少雨,不过倒是未闹旱灾,都是拜你当年开山引水留下的水渠所赐,据说那里的老百姓到现在还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陛下,您就别提这事了,当年要不是从河西回来那场庆功宴,臣也不至于漏了陷。”
“你倒是还敢说,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是多大的罪,朕若非惜才,就真该砍了你。”
“陛下当时若真砍了臣,现在谁来为陛下分忧,陛下您可是每次都将最麻烦的事丢给了臣。”
“怎么,嫌麻烦?”
“不敢,臣还要多谢陛下成全。”
皇甫染在御书房内陪老皇帝下了一局棋,直下了有两个多时辰,老皇帝下得乏了,这才结束。
皇甫染起了身,不过没有告退,“陛下,其实今日,臣尚有一事相求。”
“你倒是难得求朕,说吧。”
“臣想问,国相爷在世之时,所下批命,是否真的从无虚断?”
老皇帝伸出手,老太监扶着他站了起来,“你这问题,倒是问倒朕了。国相为朕观天象,预查天灾,却甚少为人批命,算起来,他也只为三个人算过。”
老皇帝在殿内走了几步,皇甫染跟在他身后,“那,就陛下所知,是准或是不准?”
“准不准朕也不清楚,国相爷这三道批命,朕也不曾见过。”
***
皇甫染离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回到晋王府,管家就过来说世子爷在小亭内睡着了,已经给盖上了披风。
皇甫染摇着头低笑,缓步走入后花园,替他掖好披风,一手轻轻抚过他背后垂落的发。
皇甫染仍是微微笑着,笑意却未曾入眼,又想起了几天前,晋王与她在书房内的那次谈话。
濮阳诚并非天生的痴儿,他刚出生那会,据说曾经满室异香,天降甘霖,是不可多得的瑞兆,小时候的濮阳诚没有辜负这些瑞兆,他过目不忘,天资惊人,并不亚于后来的皇甫染,只是,那一场病后,什么都变了。
晋王府的世子爷,成了一个痴儿。
痴儿便痴儿,她本就喜欢他心『性』简单,然而那天,晋王殿下将皇甫染叫到书房,拿出了他藏于书柜密隔中的一张泛黄宣纸。
“诚儿出生时天有异象,国相爷曾为他算过一卦,这一卦本来有两句批命,国相爷撕去了一半,只与我看了这上一半,他说这下一半,时辰未到。”
皇甫染揭开那张发黄起皱的宣纸,纸上的墨迹已有些黯淡,不过仍是清清楚楚四个字。
“慧极必伤。”皇甫染缓缓念完,将那被撕开的半张纸还给了晋王,“阿诚他…便是那一病吗?”
“自那之后,他便成了孩童心『性』,我看他天真自在,如今又有你照看着,我本也放心了。只是没想到…”
“公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国相爷临终前,将那下一半,交给了我。”
一张从中间被撕开的宣纸,裂缝刚好能和在一起,同样泛了黄,淡去的墨迹清晰可见: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公公信得?”
“以诚儿的单纯『性』子,本该不信的,只是现在…”晋王将视线从那两张纸上移到了皇甫染身上,“他极为依赖你,若你负他,他又怎么全身而退?”
“公公多虑了,我又岂会负了阿诚?”
皇甫染手下不小心一个用力,扯痛了濮阳诚的头发,他醒了过来,『揉』了『揉』眼,一抬头,忍不住开心道,“染儿,你回来了?”
皇甫染点头,唇角敛去的笑意又回到了脸上。“嗯,回来了,你准备好给我检查了没有?”
濮阳诚顿时蔫了。
皇甫染却突然伸手,抱过他的脑袋,在发顶亲了一下。
我岂会负你?
我怎会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