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带过来。”
褚夜央站直了身,定定地看着她们,视线从西葵和诸葛霆身上一一扫过,狭长的凤眼还挂着泪痕,眉梢微勾,却是在笑,只是笑得极冷,偏生又带着妖邪般的媚意,冷得让人莫名有些胆寒。
那几个士兵站在他身前没敢动手,他伸指擦过身上被沾到的血迹,含入口中,在唇角留下不经意的血红『色』,“六殿下,想去看琼花海吗?”
西葵心内一惊却也大喜,“你知道在哪里?”
“我不想和我妻主分开。”
她立刻招手让一个士兵背起赫连驰,褚夜央已经转过了身,缓步走在大片的树林间。
赫连,你明知道,不管你所说么,他都会相信。
哪怕,让他相信一个心口碎裂的人还能存活,他也不问缘由,大不了,便同下黄泉。
***
俪靓容于茉莉,笑玫瑰于尘凡,惟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
西葵,诸葛霆,还有那国师和士兵,所有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碧海树林已经到了尽头,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琼花海,如隆冬瑞雪,洁白无瑕,覆盖得没有一丝空隙。
“碧海琼花…”西葵喃喃自言自语,突然伸手拉出一个士兵,“你进去。”
那士兵小心翼翼地迈步,踏入了那片琼花海,可一只脚伸了出去,却怎么都踩不着实地,西葵不甚耐烦,推了她一把,噗通一声,那女人摔了下去,溅起无数水花,那琼花之下,竟是一片水泊,那女人被满是青苔的藤条缠入了水底,再也没能上来。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褚夜央还是站在花海边缘,一动不动,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西葵皱着眉头,问那国师,“怎么办?”
“会不会,是在这水底?”
“可也下不去。”
那几个黑衣女人都被她派了出去探路,现在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这水底的藤蔓卷了下去,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那士兵背上的赫连驰一眼,若不然,能有久银下水,肯定能探得虚实。
她的视线回到褚夜央身上,“你还知道什么?”
“夜深时,你自会知晓。”
***
诸葛霆带着人在林子里捡了木柴生起了火,西葵一直沿着那片琼花海来回转悠。
褚夜央闭目靠着树干,抱着赫连驰已然冰冷的身子,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腿上,一遍遍用食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直到那片冰凉被他擦热。
“天已经黑了。”
褚夜央微扬凤眼看了西葵一眼,缓缓站起了身,有些吃力地抱着赫连驰的身子朝前走向那片琼花海。
“你要做什么?”
西葵的话才刚问出口,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已经抱着赫连驰,跃入了那片水泊,眨眼之间,就被藤蔓拖入了水底。
没顶的冰凉,越来越窒息,她贴在他耳边最后的只言片语,只说跳进那片琼花海,却没再告诉他接下去应该怎么做,褚夜央只觉得自己的双手越来越无力,就快抱不住她。
合上的眼角滑出一滴泪珠,被铺天盖地的水紧紧包裹,融入其间,他只觉得右肩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一睁眼,就见到肩膀上刺着的青鸾发出了夺目的耀眼青光,透过薄薄的衣服,光芒万丈。
她的心口又在朝外渗血,散在水中,左肩的火凤霞光无限,与那青『色』光芒胶着缠绕,水泊上方的藤蔓全都散了开来,他漂浮在水中,一仰头,就见到琼花瓣一片片飘落,在水面上像是浮起了一片雪海。
水泊的深处,亮起了一团如火在燃烧的金光。
***
“六殿下,快看。”
眼前的琼花海已经凋尽琼花,变成了一条望不到边际的湖泊,远处四『射』而出的金光,有如夕阳沉入了湖面,又像是朝阳初升,点亮了漆黑夜幕。
“全部下水,游过去,给我潜下水去找在发光的东西。”
连诸葛霆都下了水,西葵怕那就是地宫入口,终是耐不住也顾不得危险一起潜了下去。
燃烧的金『色』光芒越来越灿烂,终于在一个瞬间到了极致,水底转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人都卷了下去,几乎是眨眼之间,金『色』的光芒散去,湖面恢复了沉寂,在夜幕下安静得近乎死寂。
***
西葵浑身都湿透了,跌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周围的人全都一个个摔下来,她已经站了起来,左手边就是一面堵住的高墙,墙上有一条缝隙,像是被合起来的一扇门,门上画着一个整圆,正好被那条缝隙一划为二,右青鸾,左火凤。
她一转头,就看到褚夜央双目无神地坐在地上,脸『色』被冻得有些发青,他怀里的女人,『露』在银面外的唇瓣,已然发白。
“打开它。”
褚夜央恍若未闻,他知道,赫连驰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入水,地宫,然后是什么,要怎么做才能把她救回来?
他紧紧抱着那具湿透的冰冷身躯,青鸾是赫连驰亲手刺上的,一针又一针,却未曾给他带来任何疼痛。
最后一针刺完时,她替他拉上了衬衣,他还笑她手艺如此之好,便是不当将军也不愁温饱。
“这是家族徽章。”
“我才不信。”
“不信?”她挑了挑眉,“我倒是希望,在你我有生之年,你都不会相信。”
现在想来,怕是只因为,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刺青。
赫连驰,你为什么要如此放心的将你的命交到他手中?而现在,他已是手足无措。
“六殿下,他要是知道怎样打开这扇门,应该早就动手了。”诸葛霆走到了西葵身侧,“这个时候,我想他比谁都希望能找到魂帛。”
“难道说,那个据传藏在地宫中的无价之宝,就是魂帛?”西葵还在门上『摸』索,转头看了诸葛霆一眼,“你说的那魂帛的传说,说来听听。”
“传说中,那是第十殿阎君转轮王,每月将鬼魂投生名册送至鬼城酆都时所用的一块包裹名册的『毛』皮,得此魂帛者,可掌人生死,控人魂魄。”
西葵的眼中迸『射』出一种炽烈的光彩,诸葛霆接着道,“传言还说,转轮王发现了魂帛被遗落,可她虽然身具三十二相却不能身入凡间,于是将她的一名心腹鬼司打入了轮回,投胎为人,从此世世代代,守护魂帛,不让它为人所利用。”
“这世上,能打开地宫之门的,就只有守护家族的人。”诸葛霆缓缓走到了褚夜央身边,“也就是拥有青鸾火凤刺印之人。”
“你的意思是,久银。”
“我更愿意叫她赫连驰。”诸葛霆蹲下了身,伸手擦过赫连驰胸口未干的血迹,起身抹在了门上。
左侧的火凤图案在沾到血迹的瞬间变成了火红『色』,然后那扇门依旧无动于衷。
褚夜央抱着赫连驰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说宁可他不相信,因为他的相信,就意味着她们已经走到了不得不入地宫的这一步。
西葵拍打着那扇门,褚夜央放下赫连驰的身子缓缓地站起了身,一把抽出了诸葛霆腰际的佩剑。
“你做什么?”
呲的一声,他割破了自己的左手,摊开滴血的手掌,按上了门。
青鸾鸟染上了青铜锈『色』,地面发出轰然的抖动,哐啷一声,门打了开来。
***
随着大门的敞开,沿墙的石柱上燃起了点点幽光,视线所及的尽头,冰床上,静静铺着一块巨大的『毛』毯,西葵喃喃低声,着『迷』地朝前走去,“魂帛。”
她越走越近,眼见着冰床就在眼前,突然一把长剑横出架在了她的脖颈间。
“霆王,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诸葛霆仰面大笑起来,“六殿下,只要能得到魂帛,别说是你,就算是你的母亲西肃帝,我也不用放在眼里。”
地宫内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冰床上的『毛』毯,诸葛霆手下长剑眼见着就要一剑割破西葵的喉咙,突然间,她自己双目圆睁,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只能缓缓低下头,看向那把刺透了她胸口的剑。
“国师,幸好有你。”西葵舒了口气,正要再说话,却见那国师一把抽出长剑,甩开诸葛霆的尸体,竟朝着她攻来。
“国师,你这是干什么?”她闪身避过,连连闪躲,那国师挥剑猛刺,“我耗尽一生的心血,也不过是希望能控制人的心魂,这些蛊虫到头来终究会功亏一篑,我一定要得到这张魂帛。”
西葵抓了诸葛霆手里的长剑,与那国师斗在一起,那些士兵反而趁『乱』抢起了魂帛,互相撕扯打斗间又是伤亡了大半,那张巨大的『毛』毯被丢在一边地上。
褚夜央避开她们缓缓上前捡起了那张『毛』毯将赫连驰冰凉的身体包裹起来,在她身前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赫连,告诉我,要怎么用它,告诉我,告诉我…”
她毫无一丝动静,惨然的唇瓣,比琼花更洁白,褚夜央跪下了地去,眼泪一滴滴落在她身上,“赫连…”
哧的一声,一道温热的血洒在了他的脸上,也洒在了魂帛之上,他没去看究竟是谁被杀了,只是看着那张魂帛似乎动了一动。
“血,血。”褚夜央有些语无伦次,也不管那些人自相残杀杀得一个个血肉模糊,干脆在地上爬着拖了几具尸体过来,将那魂帛染得血红淋漓,紧紧按在赫连驰身上。
那些鲜血都像是它吸了进去,柔软的『毛』毯温和地包裹住了赫连驰的身子,将她的身子托了起来,没过多久,她脸上的银面脱落了下来,褚夜央眼也没有眨,看着她脸上狰狞模糊的伤疤一点点长合,一点一点,恢复了让他刻骨铭心的面容。
“赫连。”
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她轻轻吐出了一声低哑的咳嗽,褚夜央心头一松,一个歪倒摔在她身上,不支地晕倒了过去。
地上女人的双目猛然睁开,一低头,就见到他倦极的睡颜,她伸手抚过他不再嫩滑的憔悴面颊,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好像那些正在杀戮的女人全都不存在一般。
直到有人发现赫连驰已然醒了过来。
“她活过来了,她又活过来了,有了这魂帛,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可惜嚣张的大笑声还没笑完,她已经被人一剑捅死。
西葵捂着受伤的肩膀,踩过那国师的尸体,又一剑刺死一个士兵,举剑指向赫连驰,环顾着那些还剩下来的士兵,“只要你们替我杀了她夺来魂帛,我保你们今后呼风唤雨荣华富贵,否则,就别怪我剑下不客气,大家都没有好结果。”
那些剩下的士兵面面相觑,几下思量,果然停下了自相残杀,一起朝赫连驰杀了过去,可她还是坐在地上,环着褚夜央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小憩,单手一挥,那张魂帛突然飞了起来,盘旋在地宫顶端,转着圈。
“六殿下。”
这是西葵第一次听到久银说话,她看着头顶的魂帛,有些后怕,没敢接话,干脆不去管它,长剑刺向了赫连驰怀里的褚夜央。
五六柄剑一起挥来,还没碰到褚夜央的衣角,那魂帛突然像是一张巨大的黑幕,围拢下来,那些女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就已经被窒息。
西葵不敢置信地睁着眼倒下了地去,赫连驰抱着褚夜央站起了身,一抬眼,那张魂帛已经恢复了正常,落回冰床上,安静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没有再多看一眼,步出了地宫,门被轰然合上,青鸾与火凤的图案褪去了颜『色』,重新变成了灰暗,留下那一地即将变成白骨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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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庆元的边塞之地,一匹高头大马正在悠悠而行,马背上的男子,正严严实实裹着深『色』狐裘,脖子里翻出了一条雪白的貂绒围巾,懒懒地倚在身后女子的怀中,一双凤眼半睁半闭,慵懒妖媚地仰起头冲她勾了勾食指。
“怎么?”
“我不想再吃手抓面饼和牛肉牛肝了。”
赫连驰勾了勾唇,“那你想去哪里?”
“先上西肃好了,听说西肃北塞一到冬天,就会变成一座冰城,粉雕玉砌,美不胜收。”
“小心冷得你鼻子被冻掉。”
“我有天然暖炉嘛。”他歪过脑袋撞了撞她,“看看这真正的雪海和琼花海,究竟哪一个更美?”
至于地宫和魂帛的秘密,会被永远深埋在那片琼花海之下。
***
“凡尘生灵,本就没有永恒,魂帛所能救的,只是那些还不该逝去的生命,驰儿,我的时辰已到,便是魂帛也救不了我。”
“既如此,留着它,又有何用?”
“你可知道,毁去魂帛的后果是什么?一旦魂帛被毁,我们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一人来,一人回,转轮殿内空缺着那一个鬼司之位,会留给毁去魂帛之人,因为毁去魂帛的代价,是她的命。”
“若是,我不愿呢?”
“那就不要让人发现地宫的秘密。”
“又或者,发现的人,都不再有机会说出这一句话。”
“驰儿。”
“娘,非我冷血,我答应你,除非我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否则,我不会大开杀戒。”
琼花海布下鬼蔓藤,青鸾火凤双守地宫,为的,不过是能与你相守终生,却不曾想,这刺青火凤,却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终究是血肉之躯,难抵千军压阵,利刃透心,没能撑到找回魂帛,倒是先被那国师种下蛊『迷』了心智。幸而,那枚二合为一的玉佩在赫连府被抄家时流落在外,将她带回了他身边。
长夜未央,我心已至。一切因缘,不过是桃花树下初相见,有些人,已然重于道义,重于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