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两排,向南而去,秋风卷着落叶在半空中呼啸,亭台上的瓦片在风中发出了轻轻的撞击声,不觉嘈哑,倒也有几分动听。
偌大一个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倒是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人,穿过门洞,经过院落间的卵石小路,推开小楼的一扇房门,“主子,我回来了。”
房内只有一人,正在伏案疾书,轻轻应了她一声,淡雅的嗓音似乎有些中气不足,“如何?”
那侍从打扮的女人走近了几步,“主子,秦王和王君倒是都没意见,可是,那小郡主说什么都不答应。”
书案前的女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缓缓抬起了眼,眉目淡如水,温润无波,偏白的脸『色』不见红润,瘦削而单薄,纤长的的指间轻轻放下了手里的墨笔,一举手,一投足,都彷如谪仙。
“主子,怎么办?”
那女子低眉叹了口气,那侍从似乎很是不解,“主子,其实,他非要嫁你那是他的事,这与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那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所有的御医都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我又何苦去拖累人家。”
“主子…”
“甄南,准备拜帖,我自己上□□去退婚。”
“可是主子…”
“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
“甄大人,这是王府的花园,这条湖本来叫做揽月湖,可是小郡主总是叫它作捞月湖,平日里他经常喜欢来这里,还有那边的水榭,八角亭,都是小郡主常去的地方。”
甄墨之很耐心地听着带路的小侍一路絮絮叨叨,没有了绿叶的柳条在湖边光秃秃地立着,大片红枫如火般盛放,她轻轻偏头朝那八角亭看过去。
如雪后初霁,如冬日朝晖,那浅衣少年正站在亭前,扬起的衣摆随风起舞。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狠狠地发懵,有一种难以抵抗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那些掩藏许久许久的情绪,都在一个瞬间,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甄墨之伸手抓住了自己心口处的衣襟,一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膝盖,甄南吓了一跳,停下了推着轮椅的动作半俯下身去,“主子,你怎么了?”
“没事。”甄墨之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抬起的视线又落向那八角亭,那少年似乎正在看着这边,唇角扬起的笑容几乎要将她淹没其中,那明亮柔软的眼神,干净而灵动,欣喜和期盼,酝酿着醇厚的情意肆意蔓延,身后传来甄南的声音,“咦,那不是小郡主吗?”
甄墨之收回了视线,疼痛撞击着胸腔内的每一处,原来,他就是□□的小郡主,秦墨衍。
***
“为什么?”他眨着大眼,琥珀『色』的瞳眸上如有水『色』流光,甄墨之偏过了头不去看他的眼神,“我命不久矣。”
秦墨衍低下了脑袋,甄墨之扫过他乌黑的脑袋,他正在绞着手指,十根小小的白玉手指绞得像是麻花结,“可是,这和我嫁不嫁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拖累你,你应该嫁给配得上你的人。”
秦墨衍抬起眼来,看向甄南和带路过来的小侍,“我能单独和姐姐说话吗?”
那小侍很识趣地立刻就走,甄南愣了几愣,甄墨之点了下头,她这才离开了那八角亭。
轻风从湖面不断吹拂而来,他的发丝一缕一缕扫过光洁的额头,甄墨之的双手都覆在自己的膝盖上,“你可以说了。”
秦墨衍慢慢地走到她身前,在她的轮椅前蹲下身去,小手有些轻颤,缓缓地伸出来,温热的指尖碰触上了她的手背。甄墨之的手僵在了原处,“姐姐,我知道你的腿已经走不了路了。”
甄墨之的手紧了紧,他慢慢地将整只小手都覆上了她的手背,“我也知道御医说你的病治不好,说你活不过二十五岁。”
“可是姐姐,”他拉起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前,覆上了自己的胸口,“你已经在这里了,你要我怎么取出来?挖出自己的心吗?”
***
“主子,这是什么?”
“交给秦王,只要她答应,我们之间的婚约,就可以一笔勾销。”
“小郡主答应了?”
甄墨之摇了下头,甄南搔了搔脑袋,“那你怎么还要解除婚约?你刚刚看他的眼神,我还以为…”
甄墨之无奈地闭上了眼,朝后靠在轮椅上,“所以,我更不能害了他。”
“主子。”甄南也叹了口气,还是依言而去。
***
秋冬交际的雨下一次,天便冷上一分,甄府所有的台阶边上都有让轮椅上下的梯级,甄墨之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从前院出来,门廊的屋檐上正一滴滴朝下滴着水,她的视线落在门前的那柄油纸伞上。
一双鹅黄『色』的翻绒小绣鞋已经湿了大半,鹅黄『色』的宽腿裤,还有一件同『色』的短绒小褂,套在白『色』的水袖内衫上,腰际斜拴着一根一指粗的编结索带,背上是一个大大的包裹。
她的视线久久没有收回,那油纸伞动了动,伞面被抬高,『露』出了来人的脑袋,小嘴轻抿,朝她勾出一个欢愉而羞涩的笑容。
“姐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好半晌,甄墨之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已经走进了门廊,收起油纸伞,在地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小脚印,“娘说你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主了,可我说我只嫁你一人,娘说我不知廉耻,”他低下眉眼,一只脚在地上前后蹭了蹭,“就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没地方去了。”
甄墨之看了他半晌,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推着轮子转过轮椅,“进来。”
***
“主子,□□不放我进去。”
甄墨之从书案后抬眉看向自己那站在书房门边的侍从,她伸手挠了挠鼻翼,眼神躲闪,甄墨之低下眉眼回到笔下,“我知道了。”只要一撒谎,甄南就会伸手去挠鼻翼。
见主子没再多问,甄南松了口气,转身朝外走出去,院内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落叶,甄墨之不让人扫去,所以那落叶越铺越厚,越铺越多,走上去都会发出一阵厚重的沙沙声,甄南一直朝前走,停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前抬起了脑袋。
那少年正靠在树杆上,脑袋上罩着帽兜,甄南摇了摇头,这小郡主实在是没个郡主的样子,偏生就喜欢呆在树上,她正想着,头上传来了他轻轻的声音,“谢谢。”
“不用。”甄南叹了口气,主子那日的□□看他的眼神她不是没看见,她抬眼看了那小郡主一眼,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固执。
***
“姐姐,今日天好,出去晒晒太阳吧,你都快在书房里长霉了。”不由分说的,一件貂绒短裘盖上了她的双膝,他推着轮椅来到小院内,停在地上厚重的落叶上。
甄墨之轻轻叹了口气,一个月了,她知道那番被赶出家门的说辞只是秦小郡主撒下的一个谎言,可是不仅是□□,连她的亲信侍从都站在他那边,她根本没法将他送出家门。
“小郡主。”
“墨衍,姐姐,叫我的名字。”他祈求地看着她,双眼内水波『荡』漾,甄墨之无奈地闭上了眼,“墨衍。”
“姐姐,太阳照在身上好暖是不是?”
她有些时候真的一点都弄不懂他,明明是□□养尊处优的小郡主,却比任何一个侍从更加能干,他为她煎『药』,为她添衣,最喜欢为她磨墨,他看着墨笔的眼神,总是泛着亮闪闪的光芒,那日在书案前,她亲眼见他用手指欣喜地蘸起墨水,放入唇间轻抿,“这么喜欢,何不自己作一幅画?”她问他,可他却摇着脑袋,只是轻笑着伸指在砚台内绕了绕,“很喜欢,可是我不会。”
她不解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其实我以前也会,可是后来,我用它换了满山桃花。”
她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执起墨一点点地磨,“姐姐,等来年春天,我们一起去忘归山看桃花雪海好不好?”
她鬼使神差地点下头,却扬起一抹苦笑,来年春天,来年春天,她已经二十有四,她真的还活得到来年春天吗?
***
“姐姐,姐姐。”
暖融融的冬日阳光真的晒得人有些昏昏欲睡,甄墨之被他的几声轻唤唤回了神游的思绪,“姐姐,你可不可以自私一点?”
“什么?”甄墨之不解地抬眼看着他,他『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你,自私一点,别总是想着会拖累我,会害了我,也别老是避开我。”
他蹲着身子靠在她脚边,脑袋轻轻歪过来枕在她膝盖上,甄墨之缓缓地伸出苍白的手,纤长的指一缕一缕地划过他柔软的发丝,他睁着眼,琥珀『色』的瞳仁抬起看着她,双手都覆在她腿上,她的掌心穿过他的发间,慢慢地抚上了他的侧颊。
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如果,如果她只是一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她怎么舍得放他走。可她不是,一个根本没有将来的人该用什么来给他幸福安康?
“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轻轻点头,他站起身来,推着轮椅朝前停在那颗大树下,日光透过枝桠在落叶上打下斑驳光影,“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初开的时候,世间只有山川草木,女娲娘娘造了人,也造了人世间的其他生灵,生生世世,繁衍不息。可是有一日,”他顿了顿,抬眉望向太阳,“天却裂开了。”
“女娲娘娘不忍世间生灵涂炭,锻炼五『色』熔岩补好了天,而尘世间也复归祥和。”
“这就是你的故事?”甄墨之浅笑着问他,他又『露』出那两颗小虎牙,“这只是一个开始。”
“女娲娘娘用来补天的五『色』熔岩并未全部用完,多下的那一块,在她离开前被随手留在了汪洋间的一个小岛上,日日被海水打过,被磨得越来越小,沧海桑田的变迁,那小岛变成了高山,又变成平原,那块石头已经小得,只有这么大。”他张开自己小小的手掌,“天地日月都在供养着它,终于有一日,石头破裂,生出来一只…”
他停了下来,甄墨之抬眉看着他,他抿了抿唇,“一只墨猴。”
“墨猴?”
“对,那只墨猴能用爪子画下天地万物,它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整日只是浑浑噩噩地在树梢上攀爬,在书案上『舔』舐砚台内未干的墨迹,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它遇上了一个人。”
“它那时并不明白,可是现在,它明白了,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人,虽然它只是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墨猴。”秦墨衍慢慢蹲下身,双手覆上她的双膝,“所以,每一世,不论那人轮回在那里,它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伴她一生。”
“连它的名字,都是她给的,姐姐,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叫什么?”甄墨之的声线很轻,很缓,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轻颤,那种疼痛,又在全身爬过,伴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窒息感。
“墨衍,它就叫墨衍。”
他抬起眼来,甄墨之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想告诉我,你就是那只墨猴吗?”
“你说呢?”他歪了歪脑袋,可爱的琥珀『色』眼珠转了转,甄墨之含着笑看向他,“我从来不知道,猴子是长这个样子。”
秦墨衍重新把脑袋靠回了她腿上,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动作,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姐姐你不信哦。”
“你要是长一条尾巴出来,我也许会相信。”她低眉看着他的动作,那些疼痛感散去后,满心满身都有一种仿若重生的轻扬,胸腔中充斥着满足,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却还是高估了自己,一手飞快地捂住嘴,还是没能掩住咳嗽的声音。
小手在她背上替她顺着气,甄墨之摆了摆手,好半晌终于缓和下来,“我没事。”
“姐姐,我们去琼果堂买金桔好不好?”
甄墨之本想说自己的咳嗽吃金桔也没有用,可是他的小脸就在面前,乖巧的动作,灵动的双眸,偶尔的羞怯,也会『露』出孩子气的淘气,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她不忍占有,却更难松开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