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门缓缓被合上,陆夭被单独留了下来,眼前背对着他的女人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凤袍,身量和陆九阴差不多,却明显没有她的书生气,陆夭抬着眼,那女人慢慢转过身来,肃然的眉眼间霸气隐现,却在看到他的时候渐渐柔和下来,“玉儿。”
陆夭左右看了一眼,没人,难道是在叫他?
他本来正在想着是不是应该下跪,却被她看得头皮发『毛』,都忘了要跪下,“我叫陆夭,不叫玉儿。”
“你就是玉儿。”
“我不是,我叫陆夭。”
“你的胸口,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右手手臂上还有一小块胎记。”
“你怎么知道?师傅告诉你的?”陆夭大惊,那女人朗声笑起来,朝他伸手招了招,“玉儿,过来。”
陆夭摇了摇头,那女人叹了口气,“玉儿,你是朕的嫡长皇子,秋水玉。”
“才不是,皇子都是住皇宫里的,我是师傅的徒弟,是广陵堂的『药』童。”
“玉儿,朕真的是你的亲生母亲,当年东西二宫起内『乱』,朕没能护住你父君与你,竟害得你流落民间,你的父君,同朕青梅竹马,是朕最心爱的男人,可惜…这么多年,朕一直在找你。”
“那,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几年前,不过当时朕同大皇女势不两立,怕贸贸然带你回宫无法保证你的安全,便仍然留你在陆九阴身边。”
“师傅知道?”
“自然,朕派人告诉过她好好照顾你。不过,现在朕已经登上了帝位,就可以接你回宫了,等到明日,朕就拟旨,宣告天下你的身份,封你为子玉长皇子。”她见他不愿上前,慢慢走近了,“最上等的羊脂玉名,自然只配给朕的玉儿。
“可是,我只是陆夭。”他还说摇着头,“我想见师傅。”
“朕会给你时间来适应,至于陆九阴,朕自然会重重赏她。”
陆夭叹了口气,他该怎么说,他只想离开,和师傅一起。
***
“长皇子。”
“我叫陆夭。”
“长皇子,这些全都是陛下赏赐的,该放哪里?”
“无所谓。”
子玉宫本是皇后寝宫,如今皇帝却将它赐给了长皇子,甚至免去了他的礼仪学习,可见这个流落在外十余年的长皇子如今有多受宠。
“长皇子,这是…”
“无所谓。”
“侍卫长说这是宫外送进来的。”
“宫外?哪里?”陆夭从床头跳了下来,也没穿鞋,赤脚踩在地上,看得一众宫侍胆战心惊,一个个追在身后。
“我看看。”好眼熟的木匣,这不是…他猛地打开,果然正见到那件金缕玉衣静静地躺在盒子里,耀眼的光芒折『射』而出,陆夭双手颤巍巍地取出那件金缕玉衣抱在怀里,吸了吸鼻子,没多久,眼前雾蒙蒙地竟是呜咽起来。
几个宫侍吓得魂都没了,长皇子才住进来没几天,居然就哭了,要是被陛下知道了,那还了得。
陆夭还抱着那件衣服,师傅要他的穿的时候他不穿,现在好了,就算他穿了,师傅也看不见了。
他抱着衣服朝着楠木大床走过去,没走几步,什么东西从衣服里掉了下来,陆夭擦了擦眼低下头去,双眼立马睁圆,是一封信。
他弯了眉眼,是师傅的信,师傅给他写信,她没有不要他,她肯定会来接他回去。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来,果然是陆九阴的字迹。
夭夭:
穿上它。
陆夭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三个字,就,就这么三个字?
他愤愤地『揉』了那张纸,臭师傅,从小到大就知道压迫他,他嘟着嘴,忿忿地嘟嘟囔囔,却已经开始解外衣,几个宫侍看他想要穿那件衣服,连忙过来帮忙,金缕丝很细,天蚕丝很软,天『色』很亮,金丝发出的光芒也格外晃眼。
他走了一步,腰际的玉扣松松地垂挂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带着浅浅余韵,“长皇子,好漂亮。”
陆夭又走了几步,好了,现在他穿上了,那又怎么样?坏师傅,也不说说清楚,她到底是来不来带他走。
陆夭闷闷不乐,子玉宫宫门外传报进来,“德贵君求见长皇子。”
“不认识。”
“长皇子,在陛下立后前德贵君都是后宫之首,您还是见见他吧?”
什么手不手脚不脚的,算了,见就见吧,“那让他进来吧。”
陆夭坐在椅子上踢着腿,抬眼见到那正走进来的华贵男子,惊得张大了嘴,“安大公子。”
安兮览慢慢走近,按说该是陆夭起身向自己行礼,不过陆夭哪里懂这些规矩,再说他如今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又会去提醒他,安兮览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几个宫侍在门外等着,只带了一个人进来,“陛下封本宫为德贵君,长皇子莫再叫错了。”
“德贵君。”陆夭叫了一声,想起来安大公子确实是嫁给了当时的四皇女,那就是现在的皇帝了,安兮览看了他身上的衣服一眼,“长皇子穿的这是,陛下赐的?”
陆夭含糊应了一声,突然觉得背上痒了痒,他挠了挠,又看向安兮览,“德贵君,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我只是听说陆大夫的徒儿原来是陛下的长皇子,想着你我也算是旧识,特地来探望一下,毕竟,以后大家都住在这后宫,见面的时间也不会少。”
腰上又痒了,陆夭歪着脑袋朝上坐了点,在椅背上蹭了蹭,安兮览起初还没看见他奇怪的动作,“长皇子,那,陆大夫…”
“臭师傅。”陆夭脱口而出,给他穿的这是什么烂衣服。
安兮览的神『色』有些怪异,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长皇子,陆大夫对你情深意重,难道你真的成了皇子,便不念旧情了?”
“情深意重?什么?”
“长皇子,那日在『药』庐,陆大夫对我说了几句话。”
“什么?”陆夭急切地朝前探出了身子,脖子里也开始痒,他一时顾不上,只是看着安兮览。
“她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我问她是谁,她只说了一句话。”
“秋水为神玉为骨。”陆夭喃喃自语。
“没错,起初我还不明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长皇子,她原来压根不是在形容任何人,她只是,在念你的名字。”
他仍旧记得她第一次说这句话时他看到的侧影,那些朦胧的光晕似乎还历历在目,陆夭鼻子一酸,用手背擦了擦眼,“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用谢我,若是没有陆大夫,也没有我的今日,虽然不是我最想要的,却也,足够了。”
陆夭看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也不是太明白,他一直以为是安大公子不喜欢师傅,其实,却不是这样子,更何况,扪心自问,他真的希望师傅和眼前的男子在一起吗?
身上越来越痒,陆夭不停地挠,安兮览终是发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陆夭双手往后背去挠,突然间脊梁骨上抽搐了一下,他呆了一下,安兮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了下去,吓得捂住了嘴,面『色』惨白,语不成句地让宫侍去叫御医。
长皇子才回宫就在宫内遇害,这还了得。
***
“老『毛』病了。”
陆夭『迷』『迷』糊糊地隐约听见了陆九阴的声音,他欣喜地伸出手挥了挥,手掌被人握住,却不是他想要的那只手,“怎么会这样?”唔,是那个说是他娘,哦,不,母皇的人。
“小时候就这样,从我捡到他的时候开始,不是什么大『毛』病,要不了人命,但是也根治不了。”
“那…”
“不过可以在发病前用『药』压下来。”
“没问题,不论你要用什么『药』,朕宫内的奇珍任你去用,便是没有,朕也会派人去找回来。”
“陛下,这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
“怎么说?”
“麒麟河的琼浆果,离枝即枯萎。”
“那朕就连根拔来。”
“离了那片土地,琼浆果就失了『药』效,麒麟河的水内有一种白鱼,对他的病也有好处,所以以往,每隔两年我都会带他前去住上几个月。不仅如此,长时间地待在闭塞的环境下,也会加重他的病情,从而发病的频率会增加。”
胡扯蛋,陆夭小嘴轻轻动了动,不过没睁眼,只是动了动手,之前那双手松开了,“如此说来,朕不能留玉儿在宫内。”
“若是为他的身体着想,确然如此。”
屋内很安静,陆夭也不敢动,他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阵踱步的声音,“可是,朕已经十多年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难道,以后也不能够?”
陆九阴没说话,趁着皇帝转身过去,伸手在陆夭的胳膊上掐了一下,他猛地坐了起来,看了眼皇帝,又转向陆九阴,陆九阴朝他使了个眼『色』,嘴努了努身侧,口型看上去像是两个字,叫她。
叫什么?
白痴。
“白痴。”
陆九阴差点没气死,不过好在那皇帝压根没注意到陆夭说了什么,“玉儿,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浑身都痒痒。”他想起陆九阴之前的瞎话,“我以前住在『药』庐的时候都好好的,已经好久没发病了,好难受。”
“玉儿。”皇帝『揉』了『揉』他的脑袋,满脸歉意,“看来朕还是没有办法补偿你,没法让你留在宫内过好日子。”
陆夭眼内划过一丝喜『色』,看上去倒像是震惊不已,皇帝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陆九阴,你出来,朕有话与你说。”
***
“师傅,她和你说什么了?”
“要我好好照顾你。”
“那我不用再回来了吗?”
“随便你。”
“哦,我不要再回来了。”
“那是你母亲。”
“我又没见过她。”陆夭从马车里钻出来,“不过她人很好,对我也很好,也许我以后可以回来看她。”
陆九阴冷哼了一声,陆夭不解道,“师傅,怎么了?”
“你真的以为你那母皇是什么好人?她也就是对着你,遇上你的事,脑筋才变得不太灵光,不过也总算是真的对你好。”
“什么意思?”
“想知道?”
“想啊,师傅,我总是不太明白,这都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啊,为什么我一穿那件金缕玉衣就那么痒?”
“我以前担心你长大了会天生的骄纵,所以吃穿用度都不给你用好的。”
“难怪你老不给我上兰桂坊吃东西,可是师傅,你还是没说那件衣服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就活该是穷命,我难得弄件配得上你身份的衣服给你穿,你还没这命穿。”
“师傅。”陆夭晃了晃她的胳膊,“别唬我了,你肯定在衣服上下了『药』,所以我穿上它才会那样子。”
“不错嘛,会用脑子了。”
“本来嘛,我又不是笨蛋。然后那些御医肯定没办法,就只能请你进宫了。”
陆九阴笑了一声,马车经过广陵堂没有停下,陆夭奇怪道,“我们要去哪里?”
“既然都说了要带你去采『药』,就随便离开帝都出去转一阵子好了。”
“好哎,去采『药』,师傅,你还要叫我认『穴』,叫我搭脉。”
“认『穴』?”陆九阴侧过头微微挑起了眉,“你还想学?”
陆夭绞了绞手指,难得安静地低下脑袋去,“师傅,你老说秋水为神玉为骨,是在说我吗?”
“自己想。”
“师傅。”
马车离开帝都的时候,夕阳渐渐落下,陆九阴放慢了速度,“那天傍晚,你父亲倒在我『药』庐外的时候,我没想过要收养你。”
“我爹吗?师傅你都没告诉过我。”
“你父亲身上的衣服装束,那是一品君妃才有资格穿的,我不打算惹麻烦上身,化了他我已经是在积德了,可你这小鬼丁点大就知道死拽着我不放,我又不能打断你的小胳膊,只好留下了你这个累赘。你父亲大概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留下了一封信和一块玉佩,上面有你的身世。”
“在哪里?”
“烧了,玉佩也敲碎了。”
“那我爹的墓呢?”
“我用化骨水化的,你觉得我会费这个功夫去埋人?”
“臭师傅,那是我爹。”
“我也没见你认你娘,怎么又想着你爹了,我不说你记得吗?”
“不管,那是我爹。”
“你觉得由着他在地下腐烂和用化骨水化得干干净净哪个好?”
“可是。”他吸了吸鼻子,掉转了身子坐着,背对着她,陆九阴看了他一眼,接着道,“陆夭夭,告诉你一个秘密,要听吗?”
“什么秘密?”他没回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一直缠着我想知道的那件事。”
陆夭转过了身回来,睁圆了眼,“你真的肯说?”
“我捡到你的那年,正是我接下广陵堂的那一年。”
陆夭坐在马车前板着手指,他今年十五岁,师傅捡到他的时候也就是十四年前,那加上,“师傅,你多大接下广陵堂的?”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赖皮,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多大?”
“很重要吗?”
“那我不知道啊,再说你医术那么好,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定还是现在这副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多大。”
陆九阴轻咳了一声,岔开了他的问题,“你见到安大公子了?”
“见到了,师傅,你怎么突然问到他,还是说你…”
陆九阴眉头打了个结,她好像挑了个更不应该说的,还是再换开比较好,“你知道大皇女为什么会死吗?”
“我听说是痨病,不是吗?”
“记得那次我们上安国将军府,见过安二公子?”
“对啊,他身上还有香味。”
“那些香味,一日一日,要了大皇女的命。”
陆夭惊讶不已,“难怪我觉得那香味很像兰芷草却又有些不同,可那是为什么?”
“你母皇大人的杰作。”
“你是说…”
“她送过去那些所谓奇珍异草,都是用来掩人耳目,掩盖那一株真正的夺命草,甚至于她后来娶安大公子,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更好的掩护,同娶了两兄弟,为什么大皇女生了怪病而她没事,那大皇女的死自然与安二公子无关。”
陆夭呆愣了半晌,“好可怕。”他摇了摇脑袋,“幸亏我不用再住在那里了。”
陆九阴甚是满意,陆夭安静了一会,突然又转过身来盯着她的侧脸,“可是师傅,你更可怕哎。”
陆九阴手里鞭子差点掉下马车去,声线不稳,“你说什么?”
“你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在做什么,你不是更可怕吗?”他挪了挪位置坐得近了些,摊开手指扳给她看,“你为什么白花那九十帖『药』?你真的医不好大皇女的病吗?你说?”
陆九阴转过脸来,张了张嘴没说话,只是看着陆夭,半晌,笑着推了推他的脑袋,“原来也不都是浆糊。”
“才不是呢。”陆夭嘟了嘟嘴,“我本来是不明白,可你告诉我之前那些事,我自然会想到。”
陆九阴转头看着前方越来越宽阔的官道大路,轻叹了一口气,“夭夭,我从来都不是好人。”
“我早知道了,都跟了师傅你这么多年了。”
陆九阴勾了勾唇角,“既然她已经找到了你,难保她的对手不会也发现你的存在,至少,现在这样,你是安全的,何况,我想把事情全都解决,不想留下什么后顾之忧。不过,我没打算让你去做你的皇子。”
“我也不想。”陆夭歪下脑袋靠在她胳膊上,“师傅,我只想要和你一起。”他仰起了脑袋,师傅,你不要娶师爹了,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陆九阴低眉看了他一眼,唇角含笑,“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
陆夭绞了绞手指,“可是,师傅,你还是我师傅,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就是…”
“我明白。”陆九阴轻轻地打断了他,“在你心目中,我仍然是你师傅,夭夭,我没有要你不再当我是师傅,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对你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无法是单纯对着自己的徒儿,可说到底,你还是我的乖徒弟。”
她腾出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托着他的脸,“夭夭,我们永远都是师徒,永远都不会改变,就算我们和这世上所有的妻夫,所有的师徒都不一样,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不是吗?”
陆夭偏过脸在她的掌心蹭了蹭,开心地弯起了眉眼,师傅就是师傅,虽然钱秋水和他说了半天,说他要当师傅是妻主,可他总还是转不过弯来,果然只要师傅一句话,他就都想通了。
师傅还是师傅,他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也许,师傅也是他的妻主,可那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他的师傅,陆夭探起身子,在她侧颊上亲了重重一口,“师傅,那能不能告诉你最喜欢的徒儿,你到底多大了?”
“想知道?”
“嗯,嗯,师傅,你告诉我,我给你洗脚。”
“洗脚?洗澡的话可以考虑一下。”
“师傅。”
“你上次不是问我春凳是用来干什么的,我想下次我会告诉你。”
“师傅,我现在不想知道别的,我就想知道你多大了啊,师傅——”
***
帝都的秋夜,凉如水,落叶在风中被呼啸着卷过枝头,陆九阴按了按眉心,她学医不是为了来广陵堂当一个坐堂大夫的,更何况,十个病人里有半数都是来求美白修容方的男人。
她慢慢悠悠地走会简陋的『药』庐,一身素『色』白衣在夕阳下被拉得好长,单薄瘦削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寂寥,十六年了,以后,也会一样吧。
可是,陆九阴怎么会想得到,她的人生,就从那一晚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