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桦疾步冲过大道,一路上穿过无数推进中的援军列队。只在短短的几分钟间,猎人们稀薄的火力网迅速被填补上,又以数十倍于之前的强度打击向面前这支原兽的部队。此刻的他们全心集中于抗敌,与他擦肩而过却没几个人多注意他几眼,像是从一开始便认定在场所有人都是同类。
这是史无前例的联合。所有人都抛开了一切相同与不同的杂念,仅仅作为拥有智慧的人类,作为同一种族而战,而作为携带者的他们同样还是人类。
江桦侧目望着眼前的情景,心境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但这并不影响他脚下的动作。他直奔着江一竹最初所在的坐标而去,没过多久就见到了那熟悉的房顶,只是周围已成废墟。
他心下一紧,脚步停在房前,沿着弹孔弥补的残墙环绕着四顾,没见到他始终放在心上的那个小小身影,却听另一阵脚步声传来,身着战术服的倩影同时赶到驻足在他身边,望着那已经成为废墟的角落急促地喘着气。
“你回来了。”安年说着这话却像是来不及欣慰,比他还慌张似的四处乱瞟。
“刚才你没在这里么?”江桦看她样子不对,也顾不上说自己那边的事情,赶忙问道。
“...是我判断失误了。本来以为威胁只是来源于外面的原兽,没想到这里面还能威胁到她。”
安年吸了口气略微让自己平复一下,用最快的速度给他讲明了这一小时内发生的种种。尽管情急之下细节说的不是很足,江桦仍然明白在刚才的情境下她所做的已经是最正确的判断,换了自己来估计也会是相同的选择。然而这同样意味着,他们都没有料到这基地之内发生的意外。
如今基地已经崩毁,宽达上百米的废墟要找起来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此时的情景也不允许他们地毯式搜索。两个孩子没有出来,而方才理论上距离她们最近的便是梁秋和刚刚苏醒的青龙,这样的话…
两人都在同时沉默了,相顾无言不敢讲出那个心照不宣的可能。只不过这样的沉重仅仅持续了几秒,他们就又都被一边发出的微响吸引了目光。
就在旁边七零八落的地面上,盖在上面的碎石堆正颤动着被什么东西推开,露出一个一人大小的空洞,两只小手从里面伸出来,随后探出的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脑袋,像是两只刚刚爬出地下的蚕宝宝那样,用蒙灰却依旧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周围。
空气突然平静下来了,江桦愣愣地看着那场景,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呆在旁边的安年已经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像是奔向雏崽的母鹰那样张开双臂,二话不说一把将她们拥入怀中。
“妈妈…?”
江一弦和江一竹被这一下“突袭”搞得懵了,缩在她怀里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谁,随即感觉到了安年身体的颤抖。
“太好了,你们两个都没事…”安年像是祈祷那样重复着,“你们都没事…你们都没事…”
“妈妈,你不要担心。”江一竹好像是被她的样子吓到了,赶紧伸出手抱住她的手臂,抚慰着她的同时,眼光却看着呆在旁边的江桦,“我们都没事的。我在地下碰到了姐姐,就一起逃出来了,没有人找到我们。”
她第一时间就抓到了大人们最关心的关键信息,一句话便扫平了两人的忧虑,但江一弦就没这么敏感的神经,看着安年因为妹妹的话逐渐平复下来,马上就迫不及待地炫耀道:“这次是我保护小竹的!我领着她跑出来的!”
“好好,我知道了,小弦最厉害。”安年轻轻地抚过她背后被划破的衣服,看见那些还没愈合完全的伤疤便已经明白了一切。心疼之中她有些气恼地一拍江一弦的脑门,却还不忘关切问道,“你们这是碰见原兽了?”
“碰见了呀,但全被我们打败了!”江一弦捂着脑门龇牙咧嘴,那股子兴奋劲儿却没因此泄掉多少,“小竹比之前还要厉害,不过我也很厉害。她开枪给我掩护,我来吸引那些东西的注意力,就那么几头,根本不是对手!”
也是这样两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个孩子都已经武装得有模有样,江一弦腰上别着手枪和战术刀,而江一竹则拿着一柄马格南狙击步枪,都是适合她们的武器,且外表崭新,不像是从战场捡漏的。
“我们在下面发现了一个放着这些东西的地方。”被姐姐完全抢了话柄的江一竹这才弱弱道,“本来我们只是想躲在里面等着爸爸妈妈来,但听见外面有声音,害怕怪物会进来,姐姐说干脆主动出击,我们就去战斗了…”
和姐姐的兴奋相反,她向爸爸说着这些的时候一脸的歉疚,好像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战绩、反而成了错事一样。但接着江桦就俯下了身,如往常那样揽过她的肩膀抱了抱她,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没事就好。”
他只能说出这句话了。经历过那么多的破碎和离别,此刻一家人团聚都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突然觉得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幸福,所有的崩溃都是有惊无险,到最后所有珍视的人都还在身边。
虽然现在还未真正平静,眼下他们还笼罩在炮火当中。但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你们怎么出来的?”安年像是还不放心,接着追问道。
“我们找到了秘密的通道!”江一弦唯恐没个表现的机会,听到这话下巴都快抬上天去了,“就在那下面,只有我和小竹发现,其他人都不在!”
这地下基地就像是蚁巢般分支众多,以梁秋的性格当然会留得无数退路狡兔三窟。只不过现在看来他自己没有用上,反倒是给两个孩子误打误撞地芝麻开门了。
等等,留下…退路?
如果连两个孩子都因此而获救的话,那个人…真就会葬身在自己一手造就的巢穴中么?
奇异的感觉突然划过全身。没有任何征兆和理由,甚至称不上是灵光乍现,只是他在瞬间出现了一种无比强烈的直觉,明确地指向某个方向——那是刚才被青龙顶破所造就的废墟。一切迹象都表明那里已经成了死地,然而现在他只觉得冥冥中有无形丝线要将他牵引到那里去。
他下意识站起了身,举目远眺,正想着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却觉江一竹忽然又扯了扯他的衣襟。
“爸爸,刚才我们…”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将方才不经意放到地下的东西递到他手里,“在那里面的时候,我和姐姐找到了这个…”
江桦向她看来一眼,随后怔住了。
那双小手上托的是黑鞘包裹的狼牙。
在知道真相的一刻他便抛弃了这柄武器,将其锁进装备库意图永远不再面对它。灰狼部回去调武器的时候将所有装备一柄搬走,居然误打误撞地将这位老朋友也一起带来了这里,又被两个孩子带了回来。
“它是爸爸的东西吧?”江一竹抬着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一直以来,只有爸爸才能用这把刀,这次一定也需要的吧?”
“爸爸太粗心啦!”连一边的江一弦见状都从安年怀里挣开,朝他做着鬼脸,“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搞丢了,刀一定会生气的!毕竟,除了爸爸以外的其他人就算拿到它,也根本用不好呀!”
那两双稚嫩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满是理所当然的自信。在她们看来这就该是和爸爸绑定在一起的东西,是独属于他、独属于狼牙的一部分,与其他人都毫无关联。
江桦伸出手,从她手上接过了刀鞘,又徐徐将刀柄推出。刀刃出鞘的一刻泛过熟悉的寒芒,落在眼里却已截然不同。
“做得很好。”他将长刀拿在手中,目光越过她们望向天边的云霞,“这就是我需要的…谢谢你们了。”
没错,这正是此时此地下…他最需要的东西了。
震天的兽吟声撕裂天幕,远处的厚云下,狰狞的巨兽正在连番腾起的火光间战栗般扭动。在它脚下的大道小巷之间,不断汇集的人们踏过伤痕累累的大地,持枪扛跑朝着怪物直冲而去,连续的爆炸将夜空映得如白昼般明亮。
这将会是载入天子城史册的战斗,所有相关与不相干的人草木皆兵,面对着超过认知范围的凶兽集团冲锋。整个城市的武装力量正在朝这里倾泻,他们第一次用人类的身躯迎战印象之中的怪物。这再并非是谁的首秀,而是一次战争,是作为一个种族向破坏幸福的凶手所发起的,愤怒的反击。
“你们先走吧,去该去的地方。”江桦从冉冉而起的火光间收回了目光,朝着背后道,“等到一切结束后,就在这里汇合。”
听到他说话的三人明显都愣了愣,片刻后江一竹按捺不住出声问道:“那爸爸不和我们一起么?你要去哪里?”
“嗯,还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做。”江桦垂下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话里荡着满溢的柔和,“需要去…找一个人。”
江一竹被他抚摸着,像是从那接触中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说话,只是拉住他的手,用小脸轻轻地贴在上面。一边的江一弦同样拽着他的衣角,脸上却更多的是困惑。几秒奇特的宁静过去,安年走上前来,将两个孩子挥至一边,脸色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那个人还在,是么?”她问。
“以他的作风,很可能会是这样。”江桦顿了一下,“现在我就要去排除那个可能。”
安年眼色微微一变,只在几句话间便明白了他要做的是什么。她无言地静了半晌,随后再度抬起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他。
“我明白的。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接受。”她轻声说着,“以前你跟我约定过,要成为比白狼更强的人。”
江桦轻轻点头:“我记得。”
“那就好。”她放开手臂,深红的瞳仁和他四目对视,“等到一切结束了,就回来吧。”
“好。”
谈话就此结束,两人再度拿起各自的武器,向着相反的方向错身而过。一步一回头的江一弦江一竹跟在安年身后,奔向前方炮火连天的战场,江桦则在她们背后朝着被火光遗漏的角落而去,身影隐没在淅沥的雨幕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