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赎罪,直到他们离开。
所以这二十多年,他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
他始终愧疚着,病态着期待,期待着——他们什么时候会死?他什么时候才能死?
所以十岁那年,眼睁睁看着吸食过量的母亲抽搐着死在眼前的时候,他突然痴痴笑了。
黑夜,空荡破烂的房子里,只亮着一盏微弱的灯,他就这么看着他的妈妈。
那张已经凹陷得看不出原本样貌的脸蛋,最后只留下了过度兴奋的痴迷神色。
眼球诡异的凸起,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
他很高兴,所以嘴角始终高高扬起。
因为这还是唯一一次,和妈妈对视的时候,妈妈眼里没有憎恶呢。
他一点一点靠近她。
她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再没有歇斯底里叫他滚。
也没有不管不顾尽数朝他砸来的物件。
从出生直到现在,他的妈妈,好像还没有允许他靠得这么近过。
他小心翼翼地拉过那只遍布针孔的手,软趴趴的手掌落在他手心的时候,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那只手就在他的手心里,逐渐失去了温度,直至冰凉,再也捂不热。
最后他亲手把那副被侵蚀得残破瘦小的身体抱到了家中唯一的木椅上,替她换了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替她梳头。
解脱了。
母亲解脱了。
他也快要解脱了。
可生来就该赎罪的人,哪里那么容易解脱?
他的父亲。
那个嘴里总煞有其事地承诺着“下次一定不再去赌,已经迷途知返”的父亲,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故地重游。
解脱。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所以在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时候,他说,再有下一次,就杀了他。
也许真的被吓到了。
他跪着向他保证,说会和他一起好好挣钱,还债,和他一起好好生活。
他痛哭流涕,说的情真意切。
一直以来,那腐烂发臭的水洼里,好似突然燃起了一盏小小的,微弱的灯火。
也许。
也许以后,真的可以好好生活。
为了这一点点的火光,他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
最后选择做一名职业选手,也仅仅只是因为那个赌场老板的一句愿意吗?
为什么不愿意?
能赚钱,能还清债务,能过正常的生活。
他刚好有天赋,而这个人,刚好能给他足够多的钱。
他不喜欢电竞,也没有那些所谓的情怀。
他在小战队里做打手,配合赌场老板做庄。
只要有钱,他什么都干。
本来就是一个烂人,早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直到一年前,遇到了郭琛琛。
这个有点自来熟,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来转去的半大的孩子,和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长得高高大大,看起来却像一只蠢蠢笨笨的狗崽子。
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亮,清澈见底的瞳孔里,半点不藏对他的喜欢。
喜欢?
最初看到郭琛琛眼睛里,表达是这个词语的意思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
后来他没忍住问了这只总在他身边晃悠的小狗崽,到底为什么总跟着他?
狗崽说,因为喜欢你啊。
他记得当时狗崽崽眼睛比平日里都亮,笑的比平日都甜,温热绵软的小狗爪子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冷与热赫然间触碰。
他被吓了一跳,慌忙抽手逃开。
喜欢?
这就是喜欢吗?
喜欢他什么呢?
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怎么会喜欢他呢?
心热了。
眼也热了。
手上那被狗爪爪印上的地方,也越来越烫,烫得整个手掌发疼,发痒。
他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冲洗,可被狗崽握过的手指,变得越来越烫,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最后烫进心里,烫进骨头里,变成了另一个烙印。
他想。
再打完这半年的比赛,就能还清所有的债了。
他想。
再也不去管父亲了。
他想。
再打完这半年的比赛,就宣布退役。
他想。
狗崽崽很喜欢这个职业,所以最后还得去请求这些人不要把他打假赛的事说出去。
他想。
不死了。
他想。
一直和狗崽崽一起生活。
他想得很好。
想得太好了。
所以在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终于可以抽身离开这个泥潭的时候。
赌场老板却告诉他,他亲爱的爸爸,那个跪下道歉认错给他保证的爸爸,那个给了他一点点希望的火光的爸爸,瞒着他偷偷摸摸赌了五六年。
……
债是永远还不清的。
赌徒的话也是永远不可信的。
他为什么就是意识不到呢?
为什么会蠢到抱着那虚情假意的保证,那一点点的希望就想要活下去。
他早就该死了。
那个人渣,也早就该死了。
可是。
那只蠢蠢傻傻的狗崽崽,朝他笑着的时候,真的很温暖。
贪恋吗?
贪恋。
那就再等等吧。
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他是这么想得。
现在,这最后一件事也做到了,可以解脱了。
可是刚刚,在不经意间,只是瞥到了楼下一个一闪而过的,跟狗崽子相似的身影,他突然又舍不得了。
想再看看他。
再看看他。
原来。
他也是那个……迷途不知返的赌徒啊。
郭琛琛一直得不到回应,有些慌乱地把头埋到他的肩膀上,抱着他的手臂已经发麻,却还是半点不敢松开。
再开口时,卑微又谨慎地把声音放得更加轻柔,一字一句,跟哄人似的。
却也越发藏不住语调里的颤抖。
“队长……理理我……”
“崔队,崔队,队长,队长,理理我好不好?”
“哥哥,我刚刚是不是声音有点大了?是不是吓到你了?是不是生气了?”
“哥哥……我不是故意吼你的,我刚刚太着急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理理我嘛。”
“好不好哥哥,我错了,你理理我……求你……”
“哥哥,再不理我,我就要哭了啊,今天一直哭啊,眼泪流干了怎么办……”
说着说着,郭琛琛没忍住哽咽了一下,又继续呢喃道,“队长,队长……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崔玉林,你听到了吗?我说喜欢你啊……”
“我以后再也不骗你说我更喜欢前队长了,你理理我好不好?”
“哥哥,我喜欢你,喜欢你……”
“崔玉林,我最喜欢你了。”
“……听到了吗?”
郭琛琛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
肩膀处传来大片湿热感。
崔玉林似有所感,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手,手臂堪堪搭在了郭琛琛的后腰上。
郭琛琛也终于如愿听到了心心念念的回应。
“小琛。”
“我听到了。”
“你说你……喜欢我。”
“我知道。”
“我知道了。”
“对不起。”
“对不起,小琛,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