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季颖放下手里的挂烫机,把衣服一一挂去小阳台吹吹风:“行,回去就回去,我去问问爸妈,他们也许也要回去一趟。”
张文洋拧眉:“爸妈干嘛也要回去?”
季颖叹了口气:“景明不是还欠我们家钱吗……四十个亿呢。”
张文洋不作声,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不但知道,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他还是亲历者呢。
季颖来回挂着衣服,解释:“这笔钱是当年爸爸跟着陆伯父投资的,后来陆家破产,我们的钱是最大头,但因为是私人的,父亲心念老友,就说不着急还……”
因为这件事,季家损失也很大,从上层富豪圈直接落入中产,但还好季家父母都想得开,倒没有太为难自己,也没有过于为难陆家母子。
所以这些年,陆景明逢年过节都会来拜访,和伯父伯母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并和季齐成为了朋友。
“那笔债账务说是转到了季齐名下,由景明和季齐单独接洽,这些年也都是先由着陆家还外债,我们的后还。”
“如今陆景明没了,人死钱不能烂,能还多少还多少,这都是要理清的……所以这件事,父母还能动,就他们去办最稳妥。”
毕竟不是小数目,也毕竟是老友,还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这于情于理都说得通,也都理应如此。
张文洋哦了一声,没有任何意见,季颖料理好这边的一切,就直接推门去找父母了。
他们一起住在酒店套房的这一层,住了多日,住成了自己家。
整个楼层三套房,一套给了季芳和让,一套给了季父季母老两口,另一套给了张文洋和季颖。
孩子们则随便跟谁,来去自如。
季颖敲开父母门的时候,季芳正在里面,而父母在垂泪。
“爸妈已经知道陆家的事了,说要回去呢,是季齐通知的。”季芳黯然,“刚才爸爸给苏楠阿姨打了电话,那边正在拿dNA检测结果,说已经确认了。”
季颖点点头,看着父亲怔忡的脸,那上面有着难言的悲伤,母亲也泪水涟涟。
季颖心里突然变得很茫然,如果有一天,没命的是自己这几个,父母会如何?会不会疯了?
“爸妈,我去订机票,我和你们一起回国。”
02
“苏阿姨,苏阿姨。”
有人在叫苏楠呢,好吵啊。
苏楠模糊地睁开眼睛,昏暗暗的视线里出现一张焦急的脸,脸色惨淡如烛光。
是许欢宴啊?
她吃力地想爬起来,结果只是动了动手指,就觉得一种锥心的疼痛,从指尖到心脏,流过去又倒回来,痛不可挡。
好像所有的血液被人抽干了,一瞬间都没了一样。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张了张嘴,先嘶哑哭喊了起来。
“景明……景明……万姿……我的孩子们啊。”
她喉咙里带着血沫,喃喃着,泪水蜿蜒而下,手上的那张dNA检测报告,白纸黑字那么刺眼。
她被许欢宴扶起来,两个人抱头痛哭。
在医院检验科的门外,她昏过去又醒来,哭得悲痛欲绝,身边站着一圈人,有警察,有跟着一起来的张文洋和大小阿萨密的人,到处都是人,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什么斯文什么教养什么优雅,都统统见了鬼。
她没了儿子,也没了儿媳妇,什么都没了,没了未来。
“这不是真的……不是的,许欢宴,你告诉阿姨这不是真的。”
苏楠一向刚强,却也扛不住老年丧子的悲痛,她反复询问,反复求证,只想要个否认的答案。
许欢宴哭得眼睛都充血,像两颗血珠子一样,他扶起苏楠往外走,王奇过来帮忙,被他拒绝了。
“阿姨你要想开些,你没了景明和万姿还有我呢,我,季齐,梓琪,还有很多人,我们都是你的孩子。”
“阿姨,我们去……给景明他们火化,晚上……我们就带他们回家。”
他们的身后,有人把拍下来的视频发送出去,发给了张文洋。
03
认领遗体,签字,办手续,去警局做结案撤销,开死亡证明,去大使馆签个名,再回到殡仪馆火化,选骨灰坛,把骨灰装好,上飞机,回家。
一切忙完登上飞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从北京出发到现在离开,许欢宴用了两天多,演了一出大戏。
苏楠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她抱着一个黑色的骨灰坛不放,里面有她儿子和儿媳妇的骨灰,她把他们混在了一起。
这也算是生同寝死同穴吧,可惜……没亲眼看到他们结婚……
苏楠眼泪再度狂涌而下,短短一天多,从收到消息赶过来,到看到遗体再到捧着骨灰,她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她没了丈夫,现在连儿子都没了……
许欢宴站在窗户边往外看,又去了一趟驾驶室,再去了一趟门口,左看看,右看看,看个没完。
如果苏楠此时能稍稍分点神,就能注意到许欢宴那张脸上,早就收起了悲伤,只剩下一片平静。
可惜她没注意,只是自顾自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等许欢宴拿着红外线扫描仪亲自检查全机舱后,等到飞机开始滑行慢慢起飞后,她才后知后觉到一些不一样。
许欢宴开了机舱后卧室的门,喊着她,对她招手:“阿姨,你过来一下。”
苏楠疑惑,她抱着骨灰坛起身慢慢走了过去,想问你在干什么,但嗓子疼,说不出来。
许欢宴把她带进主卧,关上门,然后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阿姨,有件事,景明说不要瞒你,他们不忍心你难过,但是你答应我,戏,我们是要接着唱下去的,至于两边的姥姥姥爷怎么处理,我听您的意见。”
许欢宴伸手去拿被苏楠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骨灰坛,“阿姨,这个你给我。”
苏楠不肯撒手,许欢宴又哄了一句:“阿姨这个给我,可别cei了。”
04
这个cei可是标准的北京人说法,有音无字的口语,特生活化的一个字,他一香港人开口,听着就很可乐,苏楠心里一松,骨灰坛送了出去。
许欢宴把骨灰坛放在旁边,转头拍了拍苏楠的肩膀,伸手按了一下笔记本开关。
两秒过后,上面出现的那个人让苏楠差点尖叫,她光张嘴不出声,人都傻了。
“妈,我还活着呢。”陆景明在屏幕上笑,他先嘘了一下,又笑,“不但我活着,万姿也活着呢。”
苏楠抬头去看许欢宴,她神情古怪,表情几乎都扭曲了,是狂喜和惊吓的糅合,完全反应不过来。
许欢宴从口袋里掏出噼里啪啦一堆药,速效救心丸,降压药,竟然还有脑神通。
“阿姨你要吃什么你说,我都有准备,我不是特意瞒你的,你别吓我,你缓缓。”
“妈,妈。”陆景明也在那边叫。
苏楠扶着电脑桌半天,才停止咯噔咯噔的颤抖,她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抽在了许欢宴的胳膊上,近乎狂怒的:“你们在开什么玩笑?!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吗!?”
许欢宴承受第一波攻击,他迅速弯腰抱头蹲下了。
苏楠狠狠抽了许公子的背几下,刚开始挺重的,后面越来越轻,许欢宴抬头,再度看见了苏楠泪流满面。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人命啊,不知道这样会吓死妈妈吗?不知道吗?”
苏楠的泪水滚滚而下,哽咽着,不肯把脸对着屏幕上的儿子,负气地整个背过了身。
她记得儿子那个“嘘”,所以始终没大声,但伤心是真的,又喜又悲。
万姿从电脑屏幕里探进了脑袋:“阿姨,你别哭了,景明看着心疼,我们也是没办法……阿姨,我们把钱都还完了,所有的外债都还完了……”
不愧是万姿,一语中的,直中红心,苏楠一下子没了声,身子也转过来了。
“你说什么?!”苏楠连哭都忘了,以为自己老眼昏花,连带着耳朵都不好使了。
“妈,你坐下,我们慢慢说,事情很长,前因后果要说很久。”陆景明开口,声音温润柔和。
许欢宴转身打开门推来一个小推车,车子上琳琅满目什么吃的都有。
“没事,我们慢慢说,回去要10个小时呢,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聊。”
许公子笑眯眯的。
05
夜色翻滚着的云层里,银翼在墨色中穿梭,它往北飞去,那是家的方向。
桩桩件件的往事像青烟般聚拢又散开,一切有迹可循但又虚无缥缈,最后尘埃落定,成为了如今的样子。
苏楠靠在椅子上,机舱空间狭小,卧室也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她坐在椅子上,旁边小推车和摆满了食物,许欢宴只能委委屈屈地坐在了一个角落里。
但这不妨碍他大快朵颐,都吃了快两个小时了,还没停。
“你不能怨我,我这两天哭得哟……我爹死我都没哭这么伤心……这眼睛都要哭瞎了。”
许欢宴的眼睛的确小了一圈,桃花眼都成了细缝眼,他揉了好几下,嚷着要补回来。
演戏不容易,能拿奖的都是牛人。
苏楠总算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她对张文洋竟然还有些印象。
“我记得张文洋,他在你父亲死前的那两年和他的确有过来往,那时候他已经出国了,两人因为什么认识的……”
苏楠敲了敲脑袋,想不起来了,她后面没参与老公的事业,陆乘风每天要见的人那么多,她不可能一一记得,只模糊有个印象。
“想不到这人竟然是个魔鬼……”苏楠若有所思,她感觉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干脆换了个话题,“不过最让我意外的,还是老季家的孩子。”
她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我上飞机前,老季给我打了电话,说要回国参加你的葬礼……”
她从旁边拎起一瓶红酒给自己倒,倒了半杯仰脖一口气干了。
“妈……”陆景明叫了她一句。
苏楠侧过脸转过身,她看着儿子,一张这两天历尽大起大落苍老了许多的脸上,有一丝让儿子陌生的阴冷。
“有些事……我从来没想到过……景明,你还记得你父亲去世多少年了吗?”
陆景明下意识的挺直了身体:“记得,8年了。”
“8年前,季家负责财务的人是季颖,她当时一边在国内一个影视公司当经纪人,一边管了季父集团公司的财务,她很能干,长袖善舞,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电脑外的许欢宴和电脑内的陆景明都看着苏楠没动,甚至连只露出半张脸的万姿也在凝神听。
陆家的财务危机是从陆乘风大量囤地,最后资不抵债,人又突然猝死引起的,陆乘风死后,苏楠曾找人,法院也曾找过会计事务所介入,理清所有债务关系。
那个过程非常繁琐和漫长,其中涉及到的各种支出和进入上十万项,要说全部都理清楚了,那不可能,他们花了三个月不眠不休,最后才得出结论。
而这份结论,后来陆景明也一再确认过,是无误的。
“你记得吗?当年有笔钱查不到出去的源头,那是一笔数额巨大的海外资金汇出,钱是你父亲亲自汇出的,给了国外的一个地下钱庄,金额是15亿美金。”
“就是这笔钱,出去没收回来,才造成了财务缺口,最后流动资金不足,拖垮了你父亲,他出了意外,陆氏也宣告破产,整个过程三天不到。”
这笔账陆景明当然记得,他不但记得,就连去年,他还托辛启明帮忙查过,可那就是一个海外呆户,多年前就销户了,无迹可查。
苏楠的声音窒闷又阴沉,像带着雪花的,已经结了冰的冰渣子。
“你们搞错了,那个王奇父亲的死,很可能不是因为他举报了或者说配合调查了仓桥集团,而是因为八年前他可能参与了这笔钱的事,所以七年前张文洋才会容不下他,斩草除根。”
“咔嚓”一声,仿佛铡刀掉落。
苏楠眼睛沉沉的,犹如两个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洞。
“你父亲当年的一个笔记上,记下过这个叫王朝阳的人名和电话,我事后清醒过来打过这个电话,但没打通。”
“九年前季芳的E系列初概念,你父亲的猝死,陆家的破产,王朝阳的死,如今张文洋的诸多试探,对你的始终无法全信,又用又拉又打……”
苏楠的脸有些森然扭曲,一字一顿,“景明啊,事情的真相,可能远比现在我们看到的,还要可怕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