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德国,柏林。
北京时间大年初二的下午三点,柏林时间上午八点。
周雪准备去做手术,她心态很放松,去手术室都是自己跟在护士背后走过去的。
医生说过了,喉部的声带手术,虽然这边的技术先进,但实则手术过程并不复杂,最多两个小时就能做完,叫她不用担心。
担心也没用啊,周雪心里想,反正说不说得出话,在此一举了。
她的声带如今像块修补过多次的嫩豆腐,脆弱到无与伦比,如果能再度开口说话,那是奇迹,不能,她也会很甘心认命的。
许欢宴却比她还要紧张,他早上从病房到走廊,走了很多趟。
送到手术室门口不能再进去了,这边大家都是在楼下待客区等待,看电子板,结束后直接回病房。
“周雪。”许欢宴在背后喊了一声,周雪回头。
“你好好出来,别忘了我们的赌约。”许欢宴说。
周雪歪了歪头,想起那天吃白肉肠时说的话:如果手术成功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无论是什么条件,当作是这次我陪你过来的补偿,好不好?
——如果不成功,你就任凭我安排,我带你半个月好好玩欧洲,我们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当时也没细想,现在想想,无论成功还是不成功,自己都不吃亏,都是许欢宴付出嘛。
周雪笑弯了眼睛,点了点头。
“那去吧,我等你。”许欢宴笑着说。
这句话好暖啊!
好久没有人等自己了。
周雪认认真真对着许欢宴点头,扬了扬手,转过身跟在护士身后接着走,心里暖融融的。
有人等的滋味,真的比一个人走的感觉好太多,至少,没那么冷了。
02
许欢宴百无聊赖,他下了楼去待客区,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周雪的病房里没带,又去病房取手机。
手机在床头柜上静卧着,拿了就走,许欢宴顿了顿。
病床上蓝色枕头下,咖啡色的笔记本露出一个小角,是那个在飞机上见到的本子。
许欢宴生平第一次起了当小偷的心思,他犹豫了好一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取了出来,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翻看起来。
——妈妈已经很久没清醒了,这周她只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但就那一眼,我又有力气了。
——妈妈你别走,你走了我去哪里找你?我不要你变成星星,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我找不到你。
…… ……
许欢宴放下笔记本,深吸了好几口气,忍了又忍,才忍下心口的刺痛。
他接着往下看。
记录很琐碎,说是日记本,还不如说是随手记录,就像思绪所至的涂鸦一样,东一句,西一句。
不止有悲伤的,也有快乐的。
——今天我得到夸奖了,万姿姐说我的设计很好,画龙点睛,她想让我高兴我知道,我好开心,好开心……(后面很多个笑脸)。
——如何才能在沙漠上作画?在水面上雕花呢?哈哈,我今天做成了,星月辉是流动的水,我能雕出最美的花。
…… ……
好孩子气啊,许欢宴摇摇头失笑,他接着往下看,终于看到了自己。
——他说我是他小时候的邻居妹妹,他笑得很和善,也许这是真的,我不记得了,却觉得感动。
——是不是这个世界除了小姨一家和万姿他们,我又多了一个朋友了?
03
当然啦,傻子。
许欢宴抬起一只手搭在眉骨间遮挡光线。
真是……
柏林的冬天明明没有多大的太阳,光线却那么刺眼。
后面关于自己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去吃我想了很久的港式餐厅,但他好像不太喜欢,说不太正宗,搜了一下,北京最正宗的港式餐厅在哪里。
——又发红包了,我不要红包,我又不是那些女人,我要红包干嘛,我只要你有空带我去吃饭。
——海水很冷,尼龙渔网缠在身上,勒得我快痛死了,但看到他跳下来那一下,心里很暖。
——妈妈说,不要轻易付出全部,我没有付出什么,我只是在幻想,就足够了。
——要去德国了,我和他同行。
——他有最好看的笑容,比太阳还灿烂。
…… ……
许欢宴的手指落在最后一句话上,那是昨晚周雪记录下来的。
——如果手术成功,我能不能多要一点陪伴?不敢多奢求,只要多一点就行?
他合上笔记本,放回枕头下,揣着双手下了楼。
电子板上显示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竟然看了那么久?
你不止可以多要一点,还可以握紧不放,属于你的,在绕过千山万水,离开二十几年后,回到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许欢宴没有坐,他站在待客区的角落里,仰首看着前方的电子屏幕,看着上面简单的一排字。
——耳鼻喉科,304号床,周雪,声带修复术,术中,第3手术室。
他久久望着,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牵肠挂肚,度秒如年。
他的表情平静安然,站在那里等着看着,仿佛再自然不过。
04
一个小时后,电子屏幕上的周雪名字的后缀,终于变成了术后。
许欢宴立即往楼上病房去,因为站得太久,腿麻而不自知,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原地跺了跺脚,飞奔而去。
他从电梯里出来,正好和另一个电梯下行的护士小姐对上面,他们正推着做完手术的周雪回房。
“周雪。”许欢宴凑了上去。
推床上的周雪是昏睡着的,为了让她有完善的镇静肌松和气管插管控制气道,她的声带手术是全麻的,现在还没醒呢。
“手术结果怎么样?”许欢宴用德语问护士,护士指了指头顶,“医生马上下来。”
许欢宴去看周雪,她气色尚好,还没有苏醒,医生之前说过,苏醒大概要一到两个小时。
“你不用担心。”护士安慰他,又笑,“看来你很爱她,你们感情很好。”
许欢宴有些愕然,他松开扶着推床的手,傻笑了两下,跟着护士去了病房。
五分钟后医生下来了,教授一如既往的严谨和惜字如金。
“手术很成功,一个星期水肿彻底消失后,她才可以尝试说话,三天后可以出院,但是一周内都要过来做雾化治疗……”
术后的叮嘱很多,西医没有中医那么多清热解毒,上火不上火的说法,但饮食清淡和流食是都有要求的。
教授还递上了一张纸,是术后保养要求,又开了一堆口服药。
抗菌消炎去水肿的药,喷的喝的五六盒,让人眼花缭乱。
许欢宴听得无比认真和仔细,听了不够还重复了一遍确认,字字清晰。
教授之前在北京见过他们,这次再见,发觉两人关系有些进化,他说完了话后指了指许欢宴,再指了指床上的周雪,许欢宴很快给了个肯定的答复。
“是的,她是我喜欢的女人。”他说得流畅。
教授恍然大悟,连声恭喜,笑着走开。
05
大年初四的北京,万姿和陆景明一起去警局领回万锦飞的尸体,同时拿到了尸检报告。
万锦飞死于长期药物导致内脏慢性出血的急性爆发,和那些药膏药油以及药酒脱不了干系。
双氯芬酸钠和其中几种药物成分的混合作用,就是致死因。
“这种反应不是一朝一夕的,赵依琳承认在至少半年时间内,你父亲使用药油的频率每天至少一次,药酒每餐服用,药膏也是天天使用,所以……”
警察的语气很沉重,他们那天已经出发去抓了赵大姨,那一家三口才是主谋,是赵依琳背后的怂恿者。
他们一步步给赵依琳洗脑,让她不停投钱,自己发了笔小财,也让万锦飞死于非命。
可惜警察赶到时晚了一步,一家三口已经匆忙逃离了,如今警方已经联络了双方老家那边的公安,希望尽快把人缉拿归案。
这个案子已经引起了这边警方的高度重视,据说这是北京近几年来第三起因为这个膏药致死的案件,除此之外,致残案件更多,有几十起。
“一盒膏药六片,120一片,一个月500,一瓶药油用一周,50一瓶,一个月200,药酒一斤装88一瓶,一次一到二两……”
万姿看着警察笔录上的详单,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站不稳,她扶着桌子坐下,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用药8个月,赵依琳零零总总囤货一起投入了8、9万,家里还有一大堆没用过的“证据”,这女人……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
万锦飞因为用了几次觉得效果好,让人精神十足,又能止痛,也就上了瘾,每次给钱都很爽快。
他从没想过,自己当初那样对待赵依琳,会引来杀身之祸。
陆景明代签了字回来,殡仪馆的车停在门外,工作人员已经把尸体运上车,准备去殡仪馆走程序。
“万姿,”陆景明在门口轻轻喊她,“走吧。”
殡仪馆那边,万家的爷爷奶奶和叔伯来了,姚家也来了人,大家都在等呢。
不能再拖了,早日入土为安吧。
06
“赵依琳人呢?”万姿问警察。
“她昨天已经转去拘留所,等我们这边这两天正式立案,”警察说。
案情很清晰,赵依琳虽然没有主观意愿,但过失杀人和蓄意伤害,这几项罪名总是逃不掉的,目测要坐好几年牢。
“她女儿来了几次,一次次劝她认罪伏法,说会等她出来,小姑娘才18岁吧?真可怜,造孽哦。”有个中年女警叹息着,收拾着桌子上的案宗。
是造孽啊,赵依琳哪怕离婚闹得个天翻地覆,也比现在这样一死一关来的好。
万锦飞为了儿子和私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赵依琳也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万姿拿着卷宗离开警局,人是沉默失神的,安静的。
这是这几天万姿的状态,她常常失魂落魄,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有时候是一株绿植,有时候是手机,有时候是不知名的某点。
陆景明担心不已,却无计可施,只能陪着,无论去哪里都寸步不离,哪怕自己去盛行加班,都把人带在身边。
万锦飞的遗体直接火化,万姿拒绝了万家亲戚们提出的在殡仪馆停棺留夜的建议,目送父亲进了焚化炉,化成了一缕青烟。
下午四点,他们回到家,万姿进屋就窝进了阳台,坐在摇椅里又发起了呆。
父亲的墓地和母亲在一起,当年他们买的就是合墓,但今天不是下葬的好日子,骨灰暂时寄放在殡仪馆,等待合适的日子再下墓。
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初八上班,去物业、居委会、万锦飞的单位,还有社保局之类的地方去登记注销或更改……还有……
万姿有些茫然,当年母亲去世后,这些事都是父亲办的,现在父亲去世了,这些事就轮到她了。
“万姿,”陆景明端着杯温水过来,蹲下来,“我妈和姥姥都说要你过去吃饭,今天初五。”
北京人讲究“破五”,赶穷神,在以前是要清扫垃圾,放鞭炮赶穷神的,尤其是二踢脚,北京人最爱放,放了,就叫“崩穷”,送走穷神,来年富裕。
这些年不准放鞭炮了,但“破五”依然重要,大家聚在一起,一家团圆吃饺子。
“我不过去了,我这边有白事在身,不好去人家里。”万姿推开水杯,摇了摇头。
她不想吃也不想喝,不渴,更不饿。
陆景明握紧了手里的水杯,有些束手无策,他没见过这样的万姿,会说话,会沟通,也吃饭,虽然沟通得少,吃得也少。
她很快憔悴下去,就那种无声无息的,安安静静的消瘦,几天瘦了好几斤。
“那你跟着我加班好不好?我去盛行。”他轻声问。
万姿摸了摸他的脸,扯扯嘴角笑了:“都跟你去几天了,今天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要不然,你回姥爷家吃饺子,我在家没事的。”
她的倦意太深重,连多说一句都觉得累。
陆景明蹲了好一会,无计可施,站起来离开。
“景明,”万姿轻喊了他一句,“你给我点时间,我还需要点时间。”
陆景明猛地红了眼眶,他嗯了声,看着万姿那种从身体深处溢出的浓重哀伤,张了张嘴,没说话走了开,怕自己先脆弱。
万姿靠在靠垫上,心里接着想:还要干些什么呢?
……要去户籍所在的派出所销户,银行那边也要的……
那房子还要不要……不如卖掉吧……还有什么?
她浑浑噩噩想着,想到了很多问题,又仿佛所有问题都是浮光掠影,没有入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门铃声,有人敲门。
她盯着花架上的茉莉花发呆,脚步声走过来,她过了许久才察觉,回头去看。
小阳台的门口,站着苏家的姥姥姥爷,还有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