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
“不久。”
“怎么会?”
“怎么不会?”花离折反问,“师父年事已高,受了一剑,又失了真气护体,从前旧疾一并作用,能活这么些日子,已经算是他老人家老当益壮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责怪他,他却并不恼。
花离折用内力震开脚下那块大石头面上的树叶杂物,掸了掸尘,坐在他身旁,一双泛着盈盈水波的丹凤眼在远处火把的映照下,眼瞳内跳跃着行迹难以捉摸的光。
他知道花离折说得对,是他的那一剑害死了师父师父。
可纵然体内有师父七十年的内力,他也没能胜过危采薇。
他辜负了师父。
如今还可能再辜负江晚山。
“你师兄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杀你。”花离折开口道,“他只是太过自责,觉得自己没能照顾好师父……师父走后,他不止一次同我说,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他宁愿替师父去死。”
她太了解梁斩了,因为师父的死,梁斩恨自己,连带着恨他;梁斩又的确没有真的动手——他知道,即使不论实力,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杀死眼前这个人。
柳承志的死或许算一个理由,柳析算一个。
可笑的是,他们即便死,也希望此刻梁斩眼前这个人活下去。
为天下大义也好,为一己私欲也罢,他们是希望他活的。
梁斩会怕么?
是害怕的。
这个人既是他的师弟,又是魔宫第一杀手,同时是师父钦定的能与青花魔女一战的天下第一人。
假使他突然反水,不止是梁斩,整个江湖,乃至全天下,也该害怕。
“师父说,当今世上,也许只有你能战胜青花魔女了。”花离折说道。
他仰了仰头,眨了几下眼,瞥向一边,顺势低了低头,攥着袖子一角,飞快地从眼前抹了一下过去。
“你相信我?”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干涩,所以他使劲眨了眨眼,自嘲地笑了。
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花离折摇了摇头。
“你相信的是师父。”
花离折点头。
“师父临终前嘱咐我,若是你回苍山来,不惜一切代价助你。”花离折的眼神仍旧是那样平静,仿佛说出口的是一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情,与平日挑水煮饭、吃茶下山一样寻常。
花离折将他的剑拔出来。
他原本想制止,转念一想,他似乎没有理由制止。
无论花离折是想单纯拔出鞘来看一看,还是要一剑杀了他,他都没有阻止她的理由。
弋鳐“茔”地一声出鞘,漆黑的剑身在月光下发亮了许久,那“茔”的余响还回荡在山间,久久不散。
它原本极锋利、极亮,不知为何愈发像一个人挨打受伤之后的肉体,逐渐变得青紫,然后变得紫乌、乌黑,最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一片明亮的漆黑。
依旧锋锐,甚至更胜从前,月华散在剑身,恍然如水。
水深则黑,那是极深的水。
“名剑弋鳐。”花离折说。她说这话的时候,那双似乎蕴藏着无数过往的丹凤眸子一刻也没有离开剑身。
花离折睁着眼,欣赏着这柄恐怖而曼妙的杀人铁器。
他摇了摇头:“弋鳐不是名剑。”
“它现在还不是,但它会是。”花离折道,“像你一样。”
这一刹那,花离折似乎懂了柳承志为何要将一切都托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这是柳承志见过的、所能触及的最为接近神的人,如果要在天底下所有人中挑选一个人去对抗神明,毫无疑问只能是他。
假使换了花离折到那个位子,她未必有信心能做出比自己师父更好的选择。
她也会选他。
“李清幽,你想好了吗?”花离折冷不防发问,犹如一支细小精巧的长针,毫无预兆地刺入他体内。
“什么?”李清幽本能地觉得她十分严肃,严肃得像是在宣判病人尚有几日活期。
“看来你还没有想好。”花离折有些失落,又似乎松了口气。
李清幽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确还没有想好。
“师父告诉了你多少?”李清幽问道。
“全部。”花离折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师父和小草一走,只有我了。”
末了,她又补充道:“若不是梁斩性子又冲又犟,我也把事情都推给他,鬼叫这头倔驴有使不完的力气,该他做的。”
李清幽笑了。
他很快又不笑了。
“师父曾传你清幽诀,不单单是为了压制那时你体内的寒毒,他是要你成为当世第一——不,当世第一也不够,是古今第一,才可能与青花魔女有一战之力。”花离折道。
“师父从那时起就已经预料到了么?”李清幽惊异道。
“不,”花离折摇头,“师父他也是一直摸索着,才来到这一步的。”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李清幽心中五味杂陈。
已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固然是知道的,可是,他好不容易从一头野兽变成一个人,如今却要他从人变回野兽。
怎至如此?
似乎又别无他法。
花离折忽然抽出腰间佩剑,李清幽本能地捉住剑柄,视之,确是花离折的“折风”,正想问她做什么,迎面而来却是弋鳐漆黑的剑锋。
“你不是陆地上的人,你是海里的精怪,弋鳐,终有一日归海的。”花离折道。
“为什么偏偏是我?五年前是我、如今又是我,青花魔女还说,从一出生开始,就是我!”李清幽架开花离折的攻击,发泄般地吼道,“为什么所有事情偏偏都找上我?”
花离折默不作声,只是挥动手中弋鳐,漆黑的剑在月光之下舞动着,苍山、天山、千花、嵩阳……甚至有些根本不知名的,数十种不同的剑法在花离折剑底交织,宛若一曲难以描摹的绝世之舞,如梦似幻,照与月华蹁跹,行云流水,仿佛早已烂熟于心多年。
不是所有事都偏偏找上你,而是因为你的天分、你的能力,本就是人人觊觎、人人艳羡的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就是你的命。
如今,你该去打破它了。
“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想必记住这些不难。”花离折收剑,“看清楚了么?”
“你怎么会那么多门派的剑法?”
“在外游医三年,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不对。
任何剑法练成,都绝非一朝一夕,区区三年,怎么可能学会如此之多不同门派的剑法?
若花离折所言不假,那她的天赋之高,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李清幽错愕地望向花离折。
他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悲凉。
这样的天才,也不过是危采薇那四百年的垫脚石而已。
“我已修书知会九门三山的朋友,只待一声令下,就算是以命相搏,也会将你抬上神阶,与青花魔女,决一死战。”花离折语气平和,所说出的内容却有如滚滚激雷,振聋发聩。
“师姐……”李清幽起身,大礼长拜,“清幽多谢师姐。”
花离折取回自己的折风,亦将他的剑归还鞘中,反身往回走去。
这棋局,终于要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