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什么情况,你怎么搞得这么惨?”马天引没有回答大白的问题,反问了回去。
原来人类哪怕失去了大量的血肉组织,光靠骨架提供的些许轮廓也,可以表露出较直观的神情。
就比如大白,他如今形象可怖,表情全然看不出。但他只是低下仰起的、露着好几节骨锥的脖子,缓缓望向远方看不见的镇子,脊椎的弧度又大了一些——众人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了。
悬在天上的几人和跪在地上的骷髅一同沉默着,这仿佛是某种总会发生的默哀。
马天引点了根烟,咬着却不抽,这个奇怪的范围里没有风,烟雾显得又深又浓,笔直往上飘,模糊了他的面容,时而呛得他咳嗽。
糯米完全精神了,在哥哥的怀里探出脑袋,鼓足勇气往下看,悄悄打量着那具带肉的骷髅。
她有些怕高,但不怕鲜血,军营里到处都是这个。她在探究那是不是大白哥哥。又有熟人回来了,真好。
她又偷偷望向歌尼木鲁提,这个皮肤光盈、体态健康的人,总是用迷茫的眼神去搔抓他的身体,像在戳弄一个陌生的东西,实在让人在意。
而他又总是仰着淡棕色的脸漫无方向地看,而是看远,时而看近,有时一两秒就移开,有时又散散望着发呆,没人任何规律可言。
糯米悄悄抓紧了孙阿普肩膀上的衣服,将脸埋低了一些观察。她还没见过这样特别的人,甚至会觉得他怪异,让人恐惧。
但她又说不好这个人身上的什么地方让她觉得怪异。
她皱紧了淡淡的小眉头。是他下巴处的摩托车纹身吗?还是那一头通缉令上经常会出现的编织过的染发?还是他耳骨上打的钢圈钉?
不会啊,她想,军营里比这看起来凶的人多得是,可她从不觉得害怕,那些兵也从不对她凶。
那自己为啥老是注意他?糯米看着歌尼木鲁提忽然低下头,神经质地抱着她的篮子看了看,还举着凑到了眼前,好像是在确定篮子还在不在他怀里。糯米更害怕了。
她悄悄动着身子,把脑袋探到孙阿普的脑袋后面,把他结实修长的脖子当做掩体,继续施行着观察计划。
她看到歌尼木鲁提总是偷偷打量其他人,畏畏缩缩,也不敢正面看,更像是把余光蹭过去。她看见他又开始茫然地到处寄放视线。她看见他一会莫名地松口气,一会儿又忽然紧张起来。
直到糯米彻底不敢去看他了,无论有多想看。她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光是看着他心就被揪在一起了,街上的疯子和傻子也不会让她这么害怕。她又看向下方的大白,准备强行转移注意力。
她刚低下头去,耳畔就同时炸起了李墨和戈尔的喝声,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缩回头,把脸深埋在孙阿普的胸口。
“小心!”
“注意!”
话音刚落,一只黑色小手猛地从地里钻出,砰地击穿了大白嶙峋骨架里包裹的半个心脏,几根断裂的肋骨斜着飞了出去。
被凿得不堪入目的心脏没流出多少血,它只是跳得更孱弱了。大白迟缓地转回头来。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大白身下那个丑陋的土丘,是个坟。
马天引扔掉快熄灭了都没抽一口的香烟,将镐把抛向上空,镐把悬浮在最高点就不再下坠了。下方泥土沙石如道道奔流倒卷上天空,围绕着镐把飘旋不息。
地面土层急剧减少,眨眼间就露出一个女娃来,她好像怕见光,刷地抽回卡在大白骨架里的手,闷头就要再往脚下的土里钻。
大白用五根好似连到手腕的指骨攥住了她抽回的手,几块干瘪皮肉因剧烈动作而噗地掉落。
绿光于他骨骼间顽强吞吐着,他的眼球重新充盈。他认真看着他的妹妹。
他几乎不认识她了。童童,她是童童?
她的外表几乎没变,和记忆里一样。柔顺的齐耳西瓜头,肤色同他一样深邃,黑溜溜大眼睛,豌豆芽似的鼻子,小脸儿肉乎乎,却配着一个秀气的尖下巴。
她还穿着下葬时的那套新衣服,他用三件大家具跟邻居换的。现在却被土壤侵蚀得破旧了,乱糟糟得裹在身上。
虽然外表没变,他却发现脑中记忆无法与这个“童童”重合。他的感情好似和面前这个女娃不兼容,像是不相干的两套系统。
他很激动,但只是他,他的情感和潜意识还没意识到这个人是童童。它们倦怠又消极,他甚至调动不出泪水。
他以为这一刻他会哭的。
这个好像叫童童的女娃,毫不犹豫地抽开了手臂,带得大白的指骨及小臂崩碎解体,乱七八糟地嵌入地里。大白往地上歪去。
“童童!”他伸出另一只白骨手臂去抓,却抓了个空,童童已经钻进了土坑半个身体。他歪倒在地上,白骨下颌碰到一块石头,颌关节砸脱臼了。
马天引吹了声口哨,道道泥土河流再次奔向上空的镐把。这次规模更大,简直如泥土瀑布般倒卷,霎时露出了地下青黑色的岩石层。
失去庇护的童童孤零零站在裸石上,愤怒叫着,试图去抓住飞走的沙土。她说的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什么无意义的音节。
边儿上,一道老坟被波及着坍塌了。一个纯黑的骨灰罐儿从红砖搭造的坟室里滚落,摔碎在硬石层上,里面的哑白色骨灰洒落一地。这罐子的底部带着一个黯淡的红唇图纹。
躺在地上的大白干咽出声,那是他和童童的母亲。
“我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李墨望着童童脚下的岩石层,幽幽说。
“是圣躯。”戈尔抬手摸着嵌在他眉心的白色肉团,它在隐隐跳动。
只见童童脚下的岩层间,零星镶嵌着一些黄色的有机体,都如沙子般细碎,最大的也不过半个枣核。
其中零星几点大些的渐渐开始微弱蠕动 ,肉眼可见得越发有活力。兴许因太过细碎,它们表面的怪异花纹却不像其他圣躯那样瑰丽渗人,如斑点般平庸,不闪烁不流转,仿佛只是起个装饰作用。
“这里有圣躯……那为何没出现献祭事件?”戈尔掀开脸上面罩,睁大眼仔细观察着。现在也没人有空儿谴责他随便露脸、没有素质了。
李墨眯眼盯着那些黄肉粒上的斑点,背手站立不语。
还没等众人再探究几眼,童童就有了动作。几个人莫名掀了她的家,她大概生气了。
她张大嘴,高仰脑袋,尖叫了起来。
这不算什么攻击,众人完好无损,他们收起准备发动的异能,侧耳细细听着。
这已经不是她刚刚抗议时的音色了,变得浩大而沉重 ,但不乏穿透力,既刺耳又震心脏,像是喊给八百里外的人听的。
这不是孩子的声音,也不会是人类的声音。几人默默等着后续,他们明白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只是还看不出来。
孙阿普从兜里掏出一小把泥土,朝糯米当头撒下,自动组成了一个又薄又光滑的泥壳儿,将她护了起来。
他将这个泥球儿往上一抛,马天引默契地牵引住,送到了镐把旁边静静悬浮。
童童似乎越喊越生气,声音愈发集中了,地面上的浮土和碎石渐渐跳跃了起来。歌尼木鲁提痛苦地捂着耳朵。
集中,集中,集中,她的鸣叫在一分钟后尖锐得无以复加,犹如一万根针在激烈对撞。歌尼木鲁提已经晕了过去,马天引则想起了刘黑宝讲述的“被鼠王支配的恐惧”。
至耳道里流出了血来,众人才明白了童童的意图——那死寂的世界随着她的叫声收缩了,边界线正迅速冲来。
虽然被笼罩过的土地还是那副样子,但用肉眼能轻易看出二者的不同。就像一个加了滤镜,而另一个没加。
众人默默看着那黯淡的边界迅速缩来,越来越小,直至从垂直于脚底的土地掠过,缩回了童童的体内。
风吹进来了,空气开始流动,几人的发丝和衣角渐渐抖动起来。
“那是……什么?”戈尔开口,望着童童脸上缓缓浮现的纹路。
一共两道,半公分宽,从鼻侧延伸至耳后,一左一右分布在她的眼角下方,发着既像白色又像绿色的诡异光芒。
“那是异能吗?”戈尔弯腰俯身,眼睛一眨不眨,喃喃说,“我感觉她觉醒了,她的气势和之前很不一样,这肯定是觉醒了……”
“但这是什么呢?好像有些特别。”
“如果那是代表着异能的光芒,怎么会这么规则?就像是两道纹路。”
“就像是……圣躯上面的纹路。”小蛇从他衣袖里爬出来,缠在手腕上,嘶嘶吐着猩红的信子。
“老夫这道分身里没多少能量,可打不了架。”李墨幽幽说着,迅速朝后飘去。
马天引抬手牵引着大白升空,让他远离危险——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可这个死犟种一直用眼神拒绝他。现在情况不明,惯不得他了。
砰。
童童忽然伸出手,攥住了大白裸露着白骨的脚腕。马天引牵不动他了。大白维持着即将升空的姿势,看起来就像被矮小的童童单手举起了。
咔啦,咔啦,咔啦。
童童一下一下摇着大白的身体,像不死心地摇晃存钱罐的小孩儿,又震下了些许鲜血皮肉。
大白都快给整脱骨了,衣服都快挂不住了。现在他不像纳干诺了,倒像草原上被狮群啃食过一顿后剩下的野牛。
但童童想要的大概不是这些血肉。她皱紧了眉头,将大白啪得摔在地上,又摔碎了几根骨头。
她蹲下,将小手探入大白胸膛,摸上那颗正艰难修复的心脏,一下一下捏着,不断变化着位置,却只挤出了几串稀薄血水。
她恼怒地叫了几声,音色已经回归了孩子的范畴,不再像方才那样渗人。她翻来覆去折腾着大白,心脏都快捏把烂了,她越发不耐烦。
大白始终静静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将大白举起,又一次摔在了地上。她抬起手,上面发着苍白的绿光。她冲大白呜哇叫着,似乎是在威胁。
大白好像懂了,他抬起未断的那只手臂,捡起散在地上的一截自己的肋骨,微弱绿光于指骨间伸缩,缓缓将其化为纯净的生命力。
童童眼睛一亮,上前抓着大白还附着些许皮肉的手腕,苍白的绿光立刻附着了上去,贪婪吸收着。转化了一点就立刻吸干,永远供不应求。
“也不能这么惯孩子啊。”马天引的声音自上空幽幽响起。
一柄闪着寒光的镐把旋转着飞下,直奔童童的脑袋。
后面还跟着铺开摊平的沙土,遮蔽了日光,如天倾般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