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中生有
缥缈界,无中有。
无中有是卖东西的。
什么都卖,什么都有,哪怕是没有的东西,也能无中生有,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这样一处好地界,名声却不显。
因为它没有固定地址,飘忽不定,山川河流,酒肆人家,都可能是它入口。
且门槛太高,一张门票就能让一个氏族倾家荡产,望而却步。
这次的入口是在一副画中。
画只是一副普通的画——
仕女簪花,临水照颜。
不普通的是这画所在地点,一间书房。
谁的?
冥域——魔将——阎文章。
阎文章本名不叫阎文章,因酷爱在舞文弄墨时杀人,故得此外号。
据说,曾经,这位魔族名将为寻灵感,闯入人界,虐杀万人,后还是曜氏少主曜辰以出手将其击退,这才避免人城成死城。
这样一位凶残弑杀的魔将,他的书房,谁敢潜入?
光芒微闪,何君莫落地无声。
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副画上。
这画位置并不显眼,只在角落,但上面一尘不染。画中人所在位置,颜料褪色黯淡。
像是经常被人手抚摩挲所致。
这是一副主人爱极且不愿为他人所观的画。
“哼,东施效颦!画得一点也不像!”何君莫目光忽地冷了下来,抬手就要将画从墙上揭下。不料怀中忽地飞出一朵海棠,撞上画卷。
水面起涟漪,临水侍女忽然低头垂泪。
这一哭,足足有了六分相似。
何君莫一呆,再次睁眼,已经入了画中。
水影摇晃,倒映出他略带痴迷的眼。
他冷哼一声,弯腰捡起海棠。手指刚触及,海棠微光一闪,化作一只乌篷小船,船头放着一件黑袍。
何君莫踏上船板,穿上黑袍,瞬间,气息相貌全被遮掩,无人可窥。
乌篷船无桨自动,很快来到一处木台。
木台四周已停了许多船只,船上的人无一例外,全部黑袍罩身,不见真容。
光线昏暗,黑影倬倬,比夜深,比鬼静。
何君莫坐了下来。
几乎他刚坐好,左侧便驶来一只船。
船上的人斜倚在蓬上,姿态散漫,手中拿着一物,在指尖环绕把玩。
光线太暗,何君莫没能看清,但他后背忽然生了一股凉意。
下意识心生忌惮——
尽管有黑袍遮掩,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杀气——
来自左侧黑袍人。
杀气?杀谁?
何君莫突然感到好笑,管他杀谁!这里是缥缈界,无中有。据说是世上最最神秘诡异的拍卖阁,若当真有人在这里动手杀人,岂不有趣?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此时一阵奇怪的乐声忽地响起。前方木台上,寂寂暗夜处,缓缓走出一白袍人。
他身量很高,和众人一样,面容与气息皆被遮掩。
“诸位不远万里,远道而来......”他开口说话,声音若钝刀削铁,何君莫皱了皱眉。
“......无中有,定不令诸位失望。”
几乎白袍人话音刚落,就有三名灰袍人走出,低垂着头,举止恭敬小心。
每人手上托着一只玉盘,上面盖着缎布。
“无中有,有必稀,十年一会,珍宝唯三......”他拍拍手,左数第一位灰袍人揭开缎布,一株枯草出现在众人眼前。
枯茎衰叶,十分普通,与路边杂草没有分别,不,甚至还不如。
而盛着枯草的白玉盘光滑透润,这样昏暗的光线,也无法掩盖它散发出来的光泽,这是一块稀世美玉。
两相对比,盘中主角,成了笑话。
但无人取笑,因为这里是无中有。自它出现,就没有卖过凡物。
白袍人看着安静的众人,哑着嗓子道,“刁术代在《杂异怪闻》中记载,南海有怪岛,岛上生怪草,四季不变,风雨无惧,六甲一熟,唯将死之人可采,服之可愈灵,谓之......不秋甲。”
船上静了一瞬,静默中,忽然有人出声,“刁术代的《杂异怪闻》?”这人面容掩盖在黑袍下,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我看过这本书,却不记得里面写过什么不秋甲。”
白袍人笑了笑,声音一如既往难听,“我相信阁下看过,也相信阁下看过的那本里面确实没有写不秋甲......”
那人好奇,“那你......”
白袍人看着他,“因为阁下看过的那本《杂异怪闻》是假的,或者说现今流传在世的都被人篡改过,而唯一的真迹,恰好在我手中!”
“你胡扯!”黑袍人猛然站起,一把掀开袍子,露出一张年轻面容,“哼,什么狗屁无中有,依我看,分明是故弄玄虚,招摇撞骗!”
身形一闪,已然出现在木台,朝玉盘上抓去。
没有人动,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但这名年轻男子却像是被人在头上重重一击,倒了下去。
水花溅落,鲜血弥漫,涟漪消止的时候,尸体早已沉入水中。
乌云散开,月亮重新出现,照得乌篷船亮又暗,船上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三年前,根据书中记载,我找到那座海岛,”明明才死了一个人,就在眼前尸骨无存,白袍人却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可惜挖地三尺,也只得到这么一株。”
这时,有灰袍人带上来一个人。这人长得并不难看,只是面容憔悴,神色萎靡。因为没有遮掩气息,众人一眼就看出他灵息混乱,灵力漏溢。
这是个灵核破裂的废人。
白袍人上前,从枯草上折下一截叶片,指尖大小,弹入那人口中。
很快,男人面上浮现痛苦之色,开始呻吟,声音越来越大,额上冷汗如雨。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止住痛呼,捂着胸口,一脸不可置信。
在他体内,那颗废裂多年的灵核,竟隐隐有愈合趋势。
他眼中爆发喜悦,身形一纵,就要去抓那株枯草。
可惜刚触碰玉盘,双眼一闭,晕倒在地。
立时有灰袍人上前,将男子拖走。
“诸位,”白袍人道,“这株可愈灵核的不秋甲,乃今日第一宝,不知当得不当得?”
当然当得!
对于灵师来说,什么最重要?
——灵核。
一名灵师,尤其是高阶灵师,什么都可以裂开,包括屁股,但是灵核不行。
灵师的灵核若破裂,轻则掉阶,重则殒命。无论哪种,注定与大道无缘。更别提那难以忍受的、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没有人想尝试看看。
它是噩梦。
台下虽仍寂静无声,但一股难以言明的、令人紧张的气氛逐渐弥漫。掩藏在黑袍下的一双双眼睛,炙热贪婪。
何君莫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白袍人笑了一阵,看向第二个托盘。
缎布早已揭开,白玉托盘上,静静躺着一只铜铃。
拇指大小,内里无珠。一只没有芯的铃铛。
奇怪又普通。
但已无人心生轻视。船上的人们死死盯着它,试图找出它的不凡。
“其实这样宝物……从某个方面来说,不如第一件……”白袍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犹豫,片刻后他提高声音,“千度无子铃!莫罗三界,生人死魄,无子铃响,莫无不现。”
这是一样寻人法宝。
不仅能寻活人,还能寻死人。
只要那人还在莫罗,上宵冥域蛮荒三界,生则寻人,死则觅魄,无论生死,都可以寻到。
对于需要寻人的人来说,梦寐以求,再也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对于无人可寻的人来说,毫无用处,当普通铃铛用还没有珠心,比鸡肋不如。
难怪白袍人说不如第一件。
何君莫想到这,忽然侧头。
在他左侧,那一直斜靠在蓬上,姿势散漫的黑袍人,不知何时,已然站直了身体,正死死盯着那只千度无子铃,蓄势待发。
何君莫收回视线。
白袍人介绍完后,似乎也知道无子铃只对有需要的客户有吸引力,他不再废话,转向第三只托盘。
这最后一只玉盘上,放着一本书。
纸张破旧,油污点点。
像是从农家饭桌脚下扯出,又像从茅房角落掏出,总之,它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发霉的、不见日头的犄角旮旯,就是不该被盛在白玉盘上。
但它确实在了,还是作为压轴的最后一宝。
“这本书,便是今日第三样宝物……”白袍人声音很慢,很慢,像是怕客人不能听清,又像是故意制作悬念,他转动头颅,目光扫过每一只乌篷船,每一个黑袍人,一字一句道,“这本书中,记录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六大氏族的秘密。倘若利用得当,或许可以......”
声音戛然而止,白袍人闭上了嘴。
他没有必要再言,因为几乎所有船只都轻轻摇晃了一下,船上的人都站直了身体,包括何君莫。
黑漆漆的夜色,黑乌乌的蓬船。伫立在船头如幽灵一般的黑袍人,全部变了气息。
夜更深,诡异的气氛中,有一道粗噶声响起,“怎么卖?你出个价。灵晶?灵髓?还是灵脉?”
白袍人桀桀怪笑几声,然后摇了摇头。
无中有出售的宝物,从来都是以物换物,灵石在这里一文不值。
拍卖开始。
几乎每个人都取出自己身上的宝物,要与白袍人交换。
什么灵丹妙药,什么兵器法宝。
只除了两个人。
何君莫,和他左侧那位黑袍人。
何君莫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那本书,那本记录了六大氏族秘密的书。他必须得到它,不惜一切代价。
剑缓缓出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忽然,躁动的人群中响起一道声音。
“老板,你这三样东西,可以一起卖给我吗?”
何君莫收起剑,看向左侧那位黑袍人,不只是他,几乎所有乌篷船上的买家都看了过来。
刚才,他们已几乎亮出手中所有底牌,有些连买家听着都心动至极,恨不得与之交换,但白袍人始终不松口,只说价不够好。
一样都未同意。
现在,这位听声音十分年轻的家伙竟然一开口就要换三件,是却有重宝,还是自以为是。
不少人起了看笑话的心思。
白袍人也看了过来,“当然......只要你出得起价。”
“包你满意。”
“哦?”
“你的命。”
乌云再次覆盖月光,周围一切黑得可怕。
诡异的寂静中,白袍人哈哈大笑,“年轻人,这里是无中有,做生意的地界儿,你想打劫,恐怕来错地方。”
“我就是在与你做生意啊,”黑袍人语气淡淡,“三样宝物,抵你一条命,换不换?”
白袍人不再说话,衣袍无风自动。一道光芒从他身后飞出,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飞窜而来。
黑袍人一动不动,就这样笔挺挺站在乌篷船上,对那充满杀气的攻势视而不见。
“噗呲”一声轻响。
乌篷船被削成两半,缓缓沉入水底。
本该与船一同被削成两半的黑袍人,却不知何时,已来到白袍人身前。
白袍人身未动,三名灰袍人冲了过来。
灵压外泄,竟无一人低于八阶。
剑光闪烁,众人只看到一黑三白四道虹光交缠在一起,叮叮声不绝于耳。
这是个机会。
同一时间,数道黑影纵身而起,就像是商量好一样,齐齐扑向木台,抓向三样宝物。
白袍人看见了,但是他没有动。
眼看就要得手,一道剑光忽然劈了下来,带着一股诡异的、冰寒的气息。
因为不想失去手臂,黑影被迫停手。转身欲退,头顶上却忽地砸下三道重物,狠狠摔在他们退路上。
是尸体。
三道尸体。
其中一具恰巧砸在玉盘上,将三样宝物全部打翻,千度无子铃在木板上打了个滚,咕噜噜滚到黑影脚边。
唾手可得,却没人捡。
就在刚才,他们还是三位灵师,八级高阶。
不过短短数秒,就成了三具冷冰冰的尸体,甚至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欲浑水摸鱼的黑影全都不动了,额上流下冷汗。
“啧啧,你们这是作甚么?”
年轻的黑袍人握着剑,随意绕着圈,“想要黑吃黑?”
话毕。
手起,剑落。
黑影纷纷倒地,有的沉入水中,有的趴在木板上,鲜血流出,染红了铜铃。
这,这是哪儿来的杀星?他到底是谁?
乌篷船上无人说话,一些刚起了同样心思的人暗自庆幸,幸好没有趁乱夺宝。
夜愈发深,乌云愈发沉,隐隐有雨意。
白袍人忽然大笑出声,“好好好!”他看着他,“千年未出去走动,不想莫罗什么时候,竟多了这样一位少年天才。”
黑袍人不领情,“井底之蛙。”
白袍人一噎,勃然大怒,“好狂妄的小子,你......”
黑袍人没等他说完,转身看向木台下方,“本座只给你们半盏茶时间,半盏茶之后,还留在此处的,便永远不要走了。”
“好大的口气!”白袍人终于忍耐不住,“老夫这就来会会你!”
雷电划破夜空,乌云遮蔽光月。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斗在一起。剑光所到之处,乌篷船纷纷碎裂成靡。
有人见势不对,驾船逃走,但更多的人选择留下来。
能到这儿的,无一不是高手,无一不有目的。
既然如此,怎能空手而归。
这位年轻黑袍人确实厉害,但是再厉害,他也只有一双手,何况这双手现在已经被人牵制住。
何君莫拔出剑,第一个冲上木台,他没有着急去捡书,而是忽然停下脚步,挥剑朝身后砍去。
黑袍裂开,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眼中满是杀意与贪婪,“宝物是我的,去死吧!”
可惜他剑刚挥到一半,脖颈上先现出一道红痕,血溅如箭。
中年人死了。
何君莫却未松懈,因为更多的剑朝他刺来。
乱斗,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