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翎是在礼元二十九年患病去世的。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病,但大抵是癌症一类的,否则怎么周景安遍寻名医也治不好她的病呢。
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周府内的下人们正勤勤恳恳的洒扫庭除,周羡一路从自己的院落往栖云馆走去,穿了一身素白色的衣袍,身上还戴着孝,步履匆匆,面如冠玉,已然长成了一位二十一岁的翩翩少年郎。
踏进栖云馆的大门,在门廊下守着的紫珍瞧见他快步迎上来,红肿着一双眼,“小少爷,您快去劝劝吧,国公爷在屋里守了一天一夜了。”
周羡抬眼瞧她一眼,脸色憔悴,眼睛红肿,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点点头,轻轻推门走进去。
自从姜翎患病卧榻以后,周景安几乎是将所有的视线都放到了姜翎身上。
哪怕是公务,他都是能在栖云馆处理就绝不出府。好在现今太平盛世,只有平常公务要处理,封裕体谅他的心情,便默许他将重心放到府中。
周羡轻手轻脚的走进正屋,往左边的寝室走去,透过粉色纱帘,看见一个身影坐在床榻边。
他现在都记得娘亲去世那一天,他爹有多么的失态和失控。
矜贵持重的信国公,在他心中永远稳重端方的父亲,何时会那般不知所措到浑身颤抖。
就在一个月前,他看见爹将娘亲紧紧抱在怀里不撒手,眼泪流了满脸,抚着娘亲平静的面颊,眼睛通红,声音嘶哑颤抖着,唤她醒一醒。
在他眼里,透过晶莹的泪珠,感觉他爹的肩膀都颓丧几分。
屋子里跪了许多人,舅舅、姑姑以及娘亲的好友们都或坐或站的神伤落泪,紫珍、小甲等下人跪着垂泪,一时间屋内只有此起彼伏的哭泣声。
挽然公子立于纱帘之外,周羡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却瞧见了他攥紧的拳,隐隐泛白。
哪怕娘亲前一刻还扬起虚弱的笑脸叫他们所有人不许哭的太厉害,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嘱托。
从午时到夜深,雪下了两场又停下,没有一个人离去,仿佛要将眼泪流干一般。
最后还是皇后姑姑掉着眼泪忍痛让人准备下葬事宜,让其他人都振作起来。
“你们这样守着有什么用?还是让翎儿早些入土为安才是。”
周羡哭肿了眼,跪的双腿麻木,他想起身主持大局,娘亲总拿他当小孩子看,他得振作。
只是踉跄着起身又栽倒,泪眼朦胧中看着他爹抱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
本来该哭干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皇后姑姑瞧着父亲和他都这般模样,强撑着嘱咐管家安排后事,又让姜尚嵘、齐芜青他们各自劝爹娘回去休息,又打发紫珍他们去办事,直到天色将明,屋内只剩下父亲和他。
娘亲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就像平日里睡着一般。
哪怕已经快要四十岁的年纪,却依旧温柔美丽。
他爹低着头不时的抚摸她的脸颊,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掉,却依旧能看清他眼中的痛苦与深情。
唇瓣嗫嚅着,嗓音已经嘶哑的不成样子。
他凝神听,才知道他说的是:“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封裕看见他爹这副模样,便在娘亲下葬后派了许多公务给他,甚至外派他去沂州公干。
忙碌的差事将他爹的日子填充的满满当当,他只觉得他爹憔悴许多,但精神还尚可,想必已经慢慢走出来。
可除了公务外,他爹每次都要来栖云馆,什么也不做,就在里面坐着。
他今早起来,就听叶松叔跑来找他,说昨日夜里他爹外出公干回来,就进了栖云馆,至今未出,他们劝说无用,让他去劝一劝。
周羡抬眼看向那抹背影,眼眶酸涩。
其实他爹如今四十出头的年纪,依旧挺拔如松,俊美如玉,甚至因着娘亲不喜他蓄胡须,他便更显年轻几分。
可如今,娘亲去世不过一个月,周羡觉得他爹像是老了十岁。
他低眸掩去泪意,迈步走进去,看了一眼放凉的饭菜,转眸看向坐在床榻边的周景安,轻声说:“爹,吃些东西吧。”
周景安像是被吵醒般抬眸,看着他,缓缓道:“今日不用上值吗?”
他昨日公干回来,封裕允他歇息两日。
周羡今年科考摘得状元,如今已在翰林院任职。他摇头,“今日休沐。”
周景安点点头,便又垂眸,不再说话。
周羡瞧着他再次陷入回忆般的模样,不禁蹙眉。
在这一个月里,他不止一次见他如此。
每一次,他的心都提起来。
他的样子,总像是随时就要做出傻事去寻他娘亲一般。
周羡鼻尖一酸,有些慌乱的上前两步,蹲跪在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袖,“爹,吃些东西吧,嗯?”
视线掠过衣袖,又落在周羡脸上。
周羡的眼睛随了他的桃花眼,此时此景总让他想起这二十年来他无数次对姜翎露出的表情和姿态来。
多半是他哄她时,他便蹲跪在她面前,伸手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撒娇卖乖,或是露出可怜的眼神,来让她心软,逗她一笑。
周景安的脸上闪过一丝神伤与痛苦。
周羡看见了,急忙出声:“爹,你不能做傻事......”
他抬眸,仔细瞧着周羡的脸。
从他们儿子的身上,还是能找到几分姜翎的影子的。
“傻事吗?”他喃喃道。
周羡殷切的看着他,眼瞧着周景安的眼眶变红,眼底晶莹闪着光,神色痛苦又无措,声音也颤抖着,“可是我好想她......”
周羡一愣,眼泪也倏然落下。
父子俩就这样默默垂泪,门外的紫珍和绿珠也跟着哭。
日头逐渐升起,叶松和叶柏在外面又是叹气又是着急。
让小少爷劝公子,怎么他倒也跟着哭起来了。
最后是叶松进去劝两人吃些东西,周景安低头捂住脸,“去备饭菜吧。”
叶松瞬间松口气,赶忙去端饭菜了。
萧疏此时进来,说有客人拜访周羡。
周景安对周羡摆摆手,“去吧,若是忙完了,回来与我一同吃饭。”
屋子又静下来,周景安内心怅然若失,还是空的难受。
“怎么才一个月,你就憔悴成这样了?宿主看见了肯定不会喜欢的。”
一道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周景安一愣。
“回头,我在这儿呢。”
他闻言回头,恍然惊觉有一只白色的九尾狐狸站在书案上,正朝他招手。
“你......你是什么东西?怎么还会说话?”
狐狐摊手无奈道:“这才多久你就把我忘了?我是宿主的傻乎乎啊,不记得了?她和你提过的。”
它本来还有些兴奋的,第一次在任务对象面前现出真身诶,可是这个家伙竟然不记得它了!让狐生气!
周景安脑袋转圜两圈,明白了它是谁的同时有些激动的站起来,“记得,翎儿呢?你是不是有办法让她回来?”
坐久了身体麻木,一起身就踉跄的险些摔倒,他拖着酸麻的腿走过去,一眼不错的看着狐狐,生怕是他的错觉。
狐狐轻啧一声,感叹周景安果然脑子灵光。
“宿主确实已经去世了,回来是回不来了。”
在这二十年里,它还经常回来看姜翎呢,更是在她生病的时候陪着她。
姜翎当时怀疑自己是癌症,还和它说怕不是当初那条野狗使坏,让她得了癌症,让它注意着点,对那条野狗好一通骂。
狐狐一笑,“不好意思,本狐已经死了,不怕死。”
姜翎切一声,嘟囔:“说的跟谁没死过一样。”
“还不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有些舍不得死嘛。”
还没等狐狐劝她别伤感,姜翎就自己劝自己,“不过这二十年也没白活,也过够了,没什么好遗憾的。”
反正古人寿命都不长,能活到五十都算长寿,她已经很知足了。
狐狐看着她的笑脸,不得不感叹她的好心态。
它感叹是感叹,但也心疼宿主,不过它还是将它们给她准备的大惊喜瞒的死死的。
逗宿主还是很有意思的。
狐狐的话让周景安才亮起来的眼睛又黯淡下去。
“但我有另一个能见到宿主的办法,你想不想听?”狐狐眨眨眼。
周景安猛的抬头,急切的凑近,“什么办法?”
狐狐郑重其事的说:“穿越到宿主生活的世界去,就能见到她了。”
周景安一愣,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说,翎儿还活着,在别的地方活着?”
“嘶——”狐狐眯眼,这家伙是真聪明啊。
它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不过就是得等你决定是不是要过去才能确定她现在是不是就要苏醒。
“宿主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这事儿你是知道的吧?”狐狐解释道:“当时约定好的就是她完成任务就能回去,但是她选择留下来,不过嘛......”
狐狐嘻嘻一笑,“鉴于一些别的原因,我们系统呢决定让宿主可以在死后回去原世界继续生活。”
周景安紧紧盯着它,努力消化这些信息,半晌后问道:“那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她?”
狐狐歪头,“你确定已经决定好了吗?”
周景安点头,眼中泛泪:“嗯。”
他想她想的要疯了,周景安觉得哪怕今天狐狐不出现,他可能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祖父母、爹娘都已经去世,周羡也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封裕治国安邦,天下太平,朝中已有许多肱骨之臣,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最重要的姜翎,可如今,她走了,他的心像是空了一块儿,呼呼的往里漏风,让他无时无刻都坠坠的心疼。
“我想见她......”他声音哽咽,“哪怕是一面就好。”
狐狐震惊于他对宿主的深情,不过还是调皮的想要逗逗他。
“你确定?一面就好吗?”
周景安点头,眼泪滑落。
“你要看着宿主在那里生活,可能和别人在一起、结婚、生孩子、恩恩爱爱......”它一边说一边看着周景安,观察他的反应。
周景安轻笑一声,泪眼朦胧的,甚至声音都轻快了两分,“无妨,只要她好好的我便知足了,她若是能再找到一个对她好的人依靠,那便好了,那便好了......”
狐狐一愣,抿唇搓爪爪,有些不好意思再逗他了。
周景安见它不再说话,有些着急的问:“我该怎么做?我什么都可以做。”
只要能见她一面。
狐狐认真的回答:“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好好生活,等哪天寿终正寝,我自然会带你去见宿主。”
周景安蹙眉,“只是这样吗?”
那他是不是能够尽早的......
狐狐一眼猜到他在想什么,眯眼:“等等,你别想那些事情,我这里有宿主留给你的一句话,你听不听?”
他一愣,眼眸亮了一瞬,“什么话?”
有关姜翎的一切,他都无比在意。
狐狐在姜翎去世前试探性的问过她,如果她死后有没有话要留给周景安的。
她沉吟片刻,“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吧。”
毕竟这二十年来,以她对周景安的了解,他说不定真的会随她而去。
狐狐看着他:“宿主说,让你好好活着,如果你要是自缢或是其他,她是绝对不会理你的。”
大致意思差不多啦,它简单加工一下不过分吧。
周景安蹙眉,垂下眸子。
他抿唇有些失落。
想早点见到她的......
但如果见到她,翎儿却生他的气,他才要心疼后悔。
“我知道了。”他点头,“我会好好生活的。”
狐狐满意点头,笑着说:“好了,那我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我还有其他宿主要带呢,就先走了。”
临走前,它再次叮嘱道:“我可以随时监控你的心里波动和行为,如果发现你有其他的小动作,完全能够收回这个见宿主的机会。”
周景安郑重点头,“我明白,我不会。”
眼见着它要走,周景安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有些不熟练的叫住它,“傻......傻乎乎。”
狐狐一愣,笑弯了眼,“好久不听别人叫我傻乎乎了呢。”
也只有姜翎会叫它傻乎乎呢。
周景安殷切的看着它,“你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翎儿,就说......”
他脑中转圜几圈,想说的话太多了,他最后只选了一句,轻轻说道:“就说让她好好的。”
狐狐灿烂一笑,眨眨眼:“我可不是传声筒,这些话还是等见到她你亲口对她说吧。”
说着话便一个旋身不见了踪影,余音还在空中未散去,周景安追寻着它的身影,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疼痛袭来,他却久违的露出一个笑来。
他能再见到姜翎了,像做梦一样......
周景安后退几步一下子躺倒在床榻上,双手放到心口处,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蓬勃的像是活过来了。
他扬起嘴角,眼尾却泛红,流下一滴泪来,隐入被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