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僵硬地走过去,在上次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沉默地看着他。
陆晏淮笑了笑,也没能说出话来。
面对陆今安和狼派的其他人,他还能插科打诨让气氛不那么沉重,可面对常乐,他却没法说出半句轻松的话。
担忧的、欣慰的、安慰的、鼓励的、支持的、温暖的、抱歉的、心疼的……千言万语在脑中翻江倒海过了数遍,最后却都被咽回去,只留下一句:
“还好,能在最后看到你,没什么遗憾了。”
常乐的身体颤抖起来,可她做不出任何表情,包括悲伤的。
陆晏淮心疼不已,却没有流露出伤感,依旧是笑着:“直到现在,我也无比庆幸,在那时候认识了你,跟你成为朋友、成为家人。”
“乐乐,我的时间到了,但不必悲伤,我很开心,我没有遗憾。唯一放不下的是,我想你开心,希望你不留遗憾。”
陆晏淮一句话要分好几口气,但他努力让声音没有半点抖动。
“乐乐啊,要好好的。”
他这样郑重地说。
常乐觉得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空腔,千疮百孔的漏风,寒风刮骨刀般刮得肺腑绞痛,让她僵硬得也像冰,悲伤山呼海啸,却哭不出。
于是,她握住他冰凉的手,缓缓地、轻轻地歪头,让脸颊伏在他的手背上,依偎着贪恋。
陆晏淮眼中闪过不忍,抬起手悬空在她发顶上。
迟疑了很久,终究没有落下。
第二天的晚上,陆晏淮在窗边坐了片刻,上床入睡后,便没有再睁开眼睛。
那天,下了雪。
这个冬天,很冷。
……
十一月,上代狼主陆晏淮入葬,陆今安顶住悲痛亲自处理他的身后事。
常乐全程跟随,但始终没有掉一滴泪,只是默默地跟着棺椁,棺椁去哪儿就去哪儿。
葬礼之后,狼派和龙派同意将陆晏淮的尸身葬在龙墓。
常乐和陆今安带着棺椁进入龙墓。
常乐兑现诺言,将陆晏淮未散的神魂保留下来。
以神魂状态再次看到两人的陆晏淮很是惊愕,但立刻就都明白过来,也没有斥责不满,只是无奈地叹息:“你们两个傻孩子呀!”
陆今安没有与魂体沟通的能力,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转头问常乐。
常乐简略回答:“他说你傻。”
陆今安失笑,哈哈大笑,然后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背过身去不敢面对两人。
常乐沉默地看着他哭,又沉默地看着陆晏淮。
陆晏淮心疼地看着她,忽然道:“我给你们留了信,在房间的抽屉里,去看看吧,我需要先适应一下。”
常乐点点头,陆晏淮的身影消失。
听到留了信之后,陆今安迫不及待地跟常乐回去,找到了两封信。
常乐没有立刻拆开,也没有打扰泣不成声的陆今安,带着信回到了龙墓。
她没有再把陆晏淮唤醒,只是走到他的墓碑旁,坐下来,在膝盖上拆开信。
……
“亲爱的乐乐:
你好啊。
此夜星月舒朗,用来离别想必不会太伤感。白日见面后,思来想去还是想正式做个告别。
平日面对任何人任何事,我都能说出一套来,可现在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想到之前,我已经说过许多,那就再说说还没说过的吧。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常乐小少主,接下来一到三个月,你要在灰色域暂住了。”
——“你别像坏叔叔一样笑。”
——“那陆叔叔也不能总冲你横眉冷目,那也太不礼貌了。”
“那时,你在我心中远远没有扶光让出的那部分生意重要。而且看到你依恋他,我只看到一个几乎注定是悲伤的结局,但我并不怜悯,也不想阻止。
你在我看来,是扑火的飞蛾。即便发现你是个可怜的小家伙,我也只是冷漠地想,管我什么事呢?
可我后悔了。
相处两个月之后,我就响亮地打了自己的脸。我对你产生了兴趣、产生了感情。
你见过尸山血海里的小月亮吗?这就是那时的你给我的感觉。
你身怀秘密,是珍宝,可你世俗污浊磋磨后不曾丢失的纯洁本心,更是珍宝。
我曾经不择手段,对比你,我突然自惭形秽。于是,我开始试着亲近你,帮助你,期待着你的成长。”
——“老陆,你又把我哄睡着了。”
——“那本来就是哄睡的儿歌。不要污蔑我的演唱水平,我不背这个锅。”
——“小没良心的,除了你本座什么时候还给人唱过歌?”
“但我最后悔的,是那时候没能肯定的回应你,又好像,实在是没法回应。”
——“陆晏淮。”
——“嗯?”
——“如果大家都要死的话,我想走在你们前面,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留在那儿。”
——“陆哥,你不能再死在我前面了,我们就算说好了。”
“傻丫头啊,我这般残缺污浊的身体,又如何陪伴你度过漫长时光?我也想啊,可我真的做不到。我很抱歉。
因为,扶光曾在临行前嘱托我,说希望我来代替他,陪你走完应该走的路。可我想我无法代替他的位置,更无法填补他的空缺。
我很抱歉,乐乐。我不如你和扶光勇敢,不如你们明媚纯净。
我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你、陪伴你,穷尽手段也不过是那些苍白单薄的话语。
我祈祷神明,让那些话语能在你远行孤独的时候,带给你些许温暖和归属感,让你知道你并不是孤身一人。
即便我们被时间按下暂停键,爱着你的我们,也能留给你永恒的温度,陪伴你走过漫长的生命。”
——“要永远记得,这里是你诞生和生长的地方。”
——“相信我说的,这片土地永远不会忘记你,不会腐朽你留下的灿烂痕迹。”
——“我和扶光他们,会在有限的生命长度里,用好的、灿烂的、明媚的东西,填满你漫长的生命轨迹。”
“我亲爱的乐乐,我的朋友,我的小姑娘!
春芽儿已经长成世界树,窗外的世界触手可及,请你大胆地走下去。
我会变成一颗星星,陪伴你走到星河深处,让宇宙的孤寂也无法剥夺你的温度。”
“好了,乐乐,
现在抬头看,我要变成星星了。
晚安,小家伙。”
信件末尾粘着一枚录音钮,苍白的指尖轻触,无比轻柔的哼唱传出:
“春芽待生发……
灿烂生长啊……
变成世界的大树……
星河再见啊……”
尖锐的耳鸣声刺破耳膜,将所有的思绪搅弄成苍白的冰雪,刺骨得尖锐得疼。
这尖锐的疼痛冲开僵硬的关窍,疼得她坐不住,跪不直,狼狈地俯下身去,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泪水汇聚成洼。
“陆晏淮……
陆晏淮……
陆晏淮……
我怎么办……留下我怎么办?”
……
事实上,魂体的存留同样受到时间限制。在彻底消散之前,随着魂体的虚弱,他们的记忆会被率先剥夺消失。
如果遗忘是重点,当他们忘记自己的过往,又何尝不等同于死亡。
燕关山是这样,陆晏淮也同样。
所以无数的时光之后,仍是告别。
……
常乐紧紧地握着那枚抠下来的录音钮,嵌入骨血。
……
没人知道陆晏淮又以这样的形式存留了多久,
因为后来的后来,无数时光后,
也没有人能踏足这片净土。
……
七天后,常乐抖落满身风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