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重林如今身穿隐身法袍,在有意隐匿气息的情况下,除非修为远高于他,否则极少有人能察觉出他的存在。
贺庆当然不例外。他瞪大双眼,尽全力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四下一片黑暗,植被稀疏,冷风吹过,只能听到衣物摩擦的细微声。
翩鸿剑被他从地上捡了起来,用力抖去沾在上面的尘土砂石。
这柄剑自当年秦双雁送给萧凤后,几乎从未离过她的身。为了方便携带,萧凤还专门将剑鞘制成腰带的形状,不同花纹颜色弄了好几款,平时翩鸿剑直接收至腰间,既美观又隐形。
只是如今,那些剑鞘怕是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贺庆用力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
他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不自觉颤抖,表情狰狞而失控,全然没了平常吊儿郎当的影子。
“来啊!”他吼道,“你杀了小凤!今天不是你死、就是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身侧忽然有疾风闪过,贺庆握剑的手腕突然爆出一股酸麻,同时后腰被狠狠一踹,巨力和酸痛之下,几乎令他握不住剑。
贺庆眼底闪过一抹狠色,不顾右手传来的剧痛,顺着力道以重剑为中心拧身侧翻,一道月华般柔顺的寒芒便直向迟重林胸口划去。
翩鸿剑?
迟重林眉尾一动,抬腿踹在贺庆手腕,凌空后翻站定。
按他的估算,先前那是足以使贺庆武器脱手的力道,不料后者竟还有余力,居然同时使用双剑,这倒真是意料之外。
隐身袍藏得了人身,却藏不住声音,迟重林落地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暴露他的位置。贺庆闻声没有多言,挥起重剑直劈而来。
迟重林闪身避过,剑气落空。
贺庆似乎是抱了招招致命的心思,重剑落地,声若惊雷,气浪激荡,直面斩击的地面更是一片狼藉。地表下陷开裂,周遭碎石皆成齑粉。
如果这下面站着的是一个人,后果可想而知。
迟重林忽然一笑,眼神却毫无笑意。
他故意制造出声响,诱导贺庆做出第二次跳劈,随后立即闪身至贺庆身后。后者接连完成两次跳劈,体力消耗不小,哪怕此刻已经察觉到不对,却还是来不及做出反应。
后背和颈部一疼,贺庆下意识挣扎还击,却被用力丢了出去,在地上晕头转向地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下。
迟重林还想上前,却被一道声音喊住了。
“你说目标只有我!!”
扭头一看,艾尔肯跪趴在一旁,正努力撑起身。他的脸色惨白,声音却喊得极大,像生怕迟重林听不到。
“不要打阿庆哥!”他一边喊,泪水一边从眼眶滚落,“我错了,我跟你走!”
“闭嘴!”贺庆瞪他,恶声吼道,“他要杀你,你不要命了吗?!”
贺庆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和表情,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年轻雄狮,第一次露出属于自己的獠牙。
艾尔肯对上他的目光,抽噎两下,道:“我不想害死小凤姐,又要害死你。”
“……”
贺庆忽然哑了声,半晌缓缓摇头。
“这跟那件事没关系。”他撑膝盖起身,衣物被尖锐的碎石划破,露出点点血迹,“哪怕是死,我也绝不会抛下同伴不管。”
他的眼神平静下来,浮躁的愤怒褪去,只剩下干净的战意。
“我要与你一战。”
迟重林闻言无声笑笑,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把长刀。
“如你所愿。”他道。
沸腾的血液在身体内翻涌,灵力的运行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顺畅。贺庆控制着呼吸,身体兴奋地几乎在抖动,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就要在胸口破土而出。
他有预感,经历过今日这一战,他将突破长期以来禁锢自己的瓶颈,步入下一段修行。
可是,小凤——
贺庆的心忽然寒了一瞬,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抓握,瞬间皱缩起来。
“铿!”
刀剑相交,摩擦出细小的火花。
贺庆虽看不到对手的身影,但五感却变得格外敏锐。眼睛看不到,就去听、去闻、去感知,调动自己所能利用的一切,观察对方的存在。
一个人的灵力不可能完全消失,只要他在移动,尤其是在战斗过程中,就一定会有泄露的部分。
几根浊色的丝线在空中划过又消散,贺庆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重剑已经狂扫而去。
剑身猛然一重,显然是劈到了什么。
迟重林抬刀挡下,却仍被巨大的冲力向后推移数丈。虎口被震得发麻,低头一看,发现已经撕裂出血了。
不能再耗下去了。他内心暗道。
贺庆比他预料中要难对付,如果再纠缠下去,只怕会出现更多意外。
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必须扫除。
缓缓提起一口气,迟重林换下长刀,重新握上那柄自己更熟悉的灵剑。
他抬眼看向贺庆,后者似是也察觉到了什么,凝神屏气,不放过分毫异动。
下一刻,贺庆脚下的地面轰然开裂,冲出数道尖锐的岩石巨刺。他腾空去躲,刚跳至空中,眼角却又看到几缕浊线。
就是那儿!
贺庆在空中拧腰去劈,重剑却落了个空。
“!”
腹部被人猛地上踢,剧痛之下,贺庆发觉到自己此时被对方有意困在了空中。他下意识觉得不对,将重剑竖在腹部和胸口进行防御,但还是晚了一步。
右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似是被剑刃贯穿,贺庆来不及呼痛,眼底划过狠色,左手的翩鸿剑向下猛地一刺一拔。
一串血液顺着剑身拔出的方向滑落,但紧接着,贺庆的下颚又迎来一击。
那力道猛极迅极,几乎在接触的瞬间,贺庆的双耳便响起尖利的嗡鸣。他的脖颈因受力而扬起,下半张脸顿时没了知觉,大脑一片空白。
要死了。
贺庆在残留的意识中想。
就在剑锋即将逼近的时刻,迟重林的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拉力。
隐身法袍“唰”的脱身。下一刻,天地倒悬。
恐怖威压传来的同时,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心头猛地一跳,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陈泫?
见到是他,对方的瞳孔微微放大一瞬,释放的威压也转眼消散。
“……”
陈泫此刻手中抓着迟重林的法袍,二人在高空中自由下坠,一时面面相觑。
只见迟重林身上染血,手中握剑,头顶上空还有一个受害者贺庆现身说法,活脱脱一个谋杀师兄现场。若是被别人看见了,恐怕直接便被就地正法、清理门户了。
“你——”陈泫哪怕平常再淡定,此时的表情也有些微妙。刚吐出半个字,忽然想起上方状况不明的贺庆,在深深看过迟重林一眼后,他腾身抓住贺庆的手臂,带着人落至地面。
贺庆短暂晕了过去。至于艾尔肯,则被陈泫赶来时顺手封印在了原地。此时见三人下来,立即故作凶狠地低吼起来。
陈泫扫了艾尔肯一眼,没做任何表示,转而将目光投向迟重林,像是在等他的解释。
后者则侧过视线,没有看他,一副拒绝沟通的态度。
“你的伤。”
陈泫似是有些无奈,淡声道,“伤势如何?”
迟重林闻言一愣,五感逐渐回笼,这才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疼痛。
贺庆那一剑捅得又深又稳,幸好偏了地方,没刺中要害,就是出血量看着吓人。
只不过,没想到陈泫出口第一句竟然是问他的伤势,甚至连半句责备和质问都没有,还真是——
他扯了扯嘴角,不知自己此时应当是该哭还是该笑。
“没事,劳烦师尊记挂。”迟重林摁住出血处,闷声道。
话刚说完,昏迷的贺庆忽然抽动一下,迟重林犹豫片刻,但还是一步步朝黑暗中退去。
陈泫盯着他的动作,半晌,双唇一动,一道传音便隔空传至迟重林耳旁。
“……”
迟重林动作顿住。
两厢对视,终究后者做了退让,略一点头后便彻底消失在原地。
见迟重林离开,陈泫这才收回视线。
他手中还抓着方才从迟重林身上扯下的法袍,这东西绣纹有繁密复杂的符文,可以在视觉上隐藏穿戴者,绝非一般法器,也不知那小子是在哪得到的。
思索片刻,陈泫把法袍收入储物器,计划等事后再还回去。
迟重林走后片刻,贺庆忽然猛地一抽,整个人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险些撞上站在一旁等他苏醒的陈泫。
头部遭受的撞击,加上过猛的起身,直接让贺庆眼冒金星,当即“啊”的痛吟一声。视线模糊之际看见眼前有人,还不忘抬手去砍,却偏偏用的是迟重林方才打过的右臂,顿时又是疼得眼前一黑。
等他好容易缓过劲来,看清眼前的人是谁,贺庆愣了一瞬,接着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脸颊火辣辣的疼。
——不是幻觉!
贺庆立刻朝四下看去,除了艾尔肯和陈泫,这片荒石滩空无一人。
此刻天空的一角已经泛起了水蓝,空气中是青草、露水和泥土的气息。灌入鼻腔,满肺清凉。黎明即将驱散黑暗,好像昨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都只是一场梦境。
贺庆眼眶猛地一红,再也忍不住情绪,咽喉充血肿胀,连说出一句话都难。
“师、师叔……”他不敢面对陈泫说出那个事实,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咽,“我……小凤,都是我的错…我没能保护好她……小凤、小凤她……呜啊啊啊——!!”
哭到一半,贺庆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放到了自己头顶,还以为是陈师叔好心安慰自己,于是吸了吸鼻涕,埋头哭得更狠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一个声音在头顶道,“你找到尸体了吗?”
贺庆的哭嚎立即止住了。
对啊,他还没找到尸体,要是任凭它在荒郊野岭风吹日晒,以萧凤的性子,托梦都得回来骂死他。
“对、对。”贺庆愣愣地抬头,“师叔,我要找小凤的尸体,我要把她带回去。”
“呆瓜。”那声音骂了他一句,语气却不带半点责骂,“你抬头看看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