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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无僧人不知道净涪探查清楚了原氏一族灾祸的内里, 他也没打算再在这位比丘面前揭开原氏一族的伤疤。所以翻完了手上的簿册之后, 他长叹得一声, 抬头望定净涪, 沉『吟』片刻,问道:“比丘是想要帮助博延补足他的遗憾?”

若眼前这年轻比丘此来仅仅只是为了将原博延的骨灰安置在相国寺, 他完全不必让他看见两部簿册, 只需将先前的那张纸张递到他面前来就可以了。

净涪对着清无僧人合掌, 垂着眼睑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合掌, 对着净涪一弯身, 道:“贫僧替原氏一族、替博延谢过比丘。”

眼前这位比丘虽然年轻, 但因他两次在竹海灵会年轻一辈中夺魁的经历,因他身上那前无古人的最年轻比丘记录, 还有此时还没有补全的世尊亲授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的声望之威之隆,一般的大和尚都比不了。

得他相助, 必有他的声望加持, 那原氏一族的事情就好办太多了。

净涪合掌还得一礼,并未领功。

清无僧人将这事记在心底,便又问净涪,“比丘打算怎么做呢?”

净涪心中已有腹稿, 此时见清无僧人问起, 他虽没说话, 却是抬手将边上的那个褡裢递了过去。

清无僧人接过那个褡裢, 上下看了两眼, 试探地拉开了褡裢的袋口。

他也只是试探,根本就没有太用力,但这褡裢袋口竟一拉就开了。

清无僧人看得这个褡裢一眼,也知道净涪是早有准备。

若不是他早有准备,如何就能在这个时候拿出一个没有烙印下他自己气机的随身褡裢来呢?

清无僧人并不多话,直接将手往褡裢里一探,从里头『摸』了『摸』,直接取出一部书籍来。

光只看封面上的文字,清无僧人便认出了这部书籍的来历。

这是原氏一族某位文学大家的文集。

他随手将手上的书籍放到了侧旁的案桌上,然后又往里一探,还拿出一部典籍来。

这回,看见手上的这部典籍,清无僧人脸『色』一整,先将手上的褡裢仔细放下,才双手捧着那部典籍放到了那部文学文集的另一侧。

这是一部佛典。

净涪看他一眼,面『色』始终平静。

清无僧人倒没再看净涪,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手上褡裢里的书籍取出了几部放到案桌上后,又将手上的褡裢放到另一侧,转头去看净涪。

净涪见他望来,抬手指了指相国寺的藏经阁所在。

“藏经阁?”清无僧人恍然大悟,却颇有些为难,他沉『吟』了一下,犹疑着与净涪问道,“比丘是想将原博延居士所誊抄的佛经、佛典和注解的经义放入我相国寺的藏经阁里去?”

他话虽是这样问的,但清无僧人觉得,眼前这比丘约莫不是这个意思。

即便原博延是他早年知交,可清无僧人也得承认,原博延遗留下来的这些佛经、佛典和注解的经义,是没有资格收藏在他相国寺的藏经阁里的。

于佛门子弟而言,佛经、佛典确实都是一般贵重,无有高下之别。但誊抄佛经、佛典、甚至是注解经义的人对经典中经义的领悟和体会,都在他落笔的时候刻录进了经典里。而这些,就决定了佛经、佛典在这些佛门子弟眼中的地位。

毕竟谁都得承认,同样的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出自大和尚之手的那部就是比出自一个普通香客之手的那部更贵重不是?

净涪也真的在清无僧人目光中摇了摇头。

他原就没想过要将原博延誊抄的这些佛经、佛典送到相国寺的藏经阁。

清无僧人笑了笑,没太将自己方才的猜想错误放在心上,再去揣摩眼前这年轻比丘的心思。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又自抬眼望定净涪,“比丘可是想着,要在靖国这里,替原氏一族修建一座藏书楼?”

是这个意思。

净涪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侧头看着面前案桌上摆放着的这几部经典,目光转过一圈后,停在了那个褡裢上。

虽然他只是从这褡裢里头取出了案桌上的这几部经典,清无僧人也完全可以确定,这样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头装着的书典书籍,无论是种类还是数目,都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

清无僧人回过头来,正『色』与净涪合掌一礼,“贫僧替原氏一族、替此间百姓谢过比丘!”

原氏一族是大家,早年间更是人才辈出,若不是因着族中几个纨绔子弟惹来灾祸,起码还能兴盛百余年,甚至还会登临更高的巅峰。

这样的家族,除了家族的人才之外,大半的底蕴都在他们族中的藏书。

可以说,若有哪个人得了原氏一族的藏书,他完全能创建出另一个原氏一族来。

净涪是比丘,是佛门弟子,走的修行路,对于这些藏书不太看重是常事,但他将这些藏书拿出,在靖国国都中兴建藏书楼,那于原氏一族、于靖国百姓而言都是好事。

是大好事!

净涪退让出去,并不受这谢礼。

清无僧人抬头,见得净涪避开,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净涪抬手指了指装着原博延骨灰的那个瓷盒。

清无僧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向那个瓷盒,也明白净涪的意思,但他还是固执地又谢了一遍净涪。

净涪见得如此,便也就不再推诿,坦然受了下来。

那一边厢原本还沉浸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清开大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佛经中脱出心神,正正望见清无僧人与净涪的这一番来回,本要接替清无僧人继续劝说净涪,见得净涪此时应下,他也朗声大笑一阵,放声道:“这才对嘛!像刚才那样子的,婆婆妈妈的算什么!”

清无僧人回头看得清开大和尚一眼,回头无奈地与净涪道:“清开师兄他素来都是这般『性』情,比丘莫怪,莫怪”

净涪只是笑笑,真没放在心上。

清开大和尚没在意清无僧人的态度,他仍习惯地放开嗓子,转头问清无僧人:“师弟,你和比丘说完事情了吗?”

清无僧人笑笑,很干脆地摇头:“还没呢。师兄有事?”

清开大和尚一拍自己的大腿,盯着净涪道:“我想和净涪比丘请教请教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虽清开大和尚这话听着像是挑衅,但清无僧人却知道,他这位师兄说的请教就是真请教,没有其他别的意思。

清无僧人回头看了看净涪。

净涪见他望来,脸上自然而然泛起一丝笑意,眉眼之间还是一贯的平静从容。

清无僧人在心底赞了一声,却是放心地回头与清开大和尚说道:“劳烦师兄等上一等,我与比丘还需要商量一些细节。”

大体的方向他们这回算是定下了的,但里头更多的细节,就还需要他与净涪再确认确认。

清开大和尚也没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催促了一声:“师弟啊,这些琐事快点过了吧啊?”

清无僧人点了点头,面上笑容里带着无奈。

清开大和尚见得清无僧人应了,也没多话,直接低头,还去翻他手上的那几张薄薄的纸张。

清无僧人将自家师兄安抚好,又再度扭头去看净涪,与他道:“这藏书楼一事,比丘不如就交给我相国寺?”

被清开大和尚那么一个打岔,清无僧人索『性』扫了先前的种种权衡,直接将自己心中最优的方案和净涪说了出来。

清无僧人其实也真的确定,这个方案并不只是他心中最优的方案,还是面前这位年轻比丘心中的最优方案。

藏书楼一事交由他相国寺出面料理,于他相国寺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既弥补了他对知交好友原博延的那一份愧疚,也让他相国寺在靖国上下落着一份好,让他相国寺积累一份功德,更让他相国寺与眼前这位年轻比丘牵系上一段缘法

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而对于眼前这个身边没有追随者没有人手的年轻比丘而言,将藏书楼一事交托给他相国寺,是能省却很多麻烦的一个便宜决定。

到底,要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家修建一座藏书楼,哪怕是比丘阶位的僧人,需要料理的事情也不少。

譬如选址,藏书楼的修建首先就需要确定地点,这里头上上下下扯皮的事情就不少。

又譬如修建,这里头就包括聘请工人、买卖种种物资、确定书楼式样等等等等的事情。

净涪比丘出身妙音寺,常年专注修行。料理这些杂事,该不是他的长处。便是他能料理得过来,他也还有一点不足之处。

这位年轻比丘,他修的是闭口禅。

修闭口禅的人,轻易不能开口说话,否则便是破关。

但净涪比丘不开口和旁人说话,又该如何去打点修建藏书楼的种种事宜?

所以最好的处理,还应该是将这件事情交托给他们相国寺。

清无僧人望定眼前的这个年轻比丘,等待着他的决定。

净涪抬眼,迎上清无僧人的目光回望着他。

清无僧人见他目光望来,愣了一愣,随即却是端正了脸『色』,郑重道:“若比丘担心叨扰太过,那不如请比丘在我相国寺中开一场小法会。”

“我等僧众,久闻比丘大名,若能一听比丘开坛讲经,实是人生一大快事,能无憾了。”

净涪沉『吟』得一阵,抬手往边上一指。

清无僧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正望见案桌边上摆放着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净涪道:“我以为比丘若要开坛讲经,该是与我等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笑着摇头,合掌垂眸静坐。

他原本稍显疏远淡漠的眉眼因脸上笑意而显得柔和悲悯,看得清无僧人心中一动。他想了想,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一切但凭比丘决定。”

净涪笑着点头。

那边厢的清开大和尚似乎也正正从经义中脱出身来,抬眼见得旁边的一老一小两个僧人相对而笑,似乎是达成了共识,也没多想,捧了手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站起来。

清无僧人和净涪齐齐转过目光来望定他。

清开大和尚却没在意他们的目光,双手稳稳捧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到净涪面前,盘膝直接就坐到了净涪侧旁,也不管地上到底有没有坐具,开口就与净涪问经。

清无僧人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坐在一侧静静地听着。

虽然他没有翻阅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更没有参悟过这一部经典,他甚至还知道这会儿和净涪比丘问经的清开大和尚问的问题是源自他自身的参悟,与他或许不会有太大的关系,他也还是坐定在侧旁,凝神听着清开大和尚的问题,也等待着净涪比丘的回答。

因为清无僧人无比确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缘。

尤其是净涪比丘选定他不久后在相国寺的那一场小法会上宣讲的《佛说阿弥陀经》之后,似今日这般的听净涪比丘与人说起他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体悟的机会则更是难得。

于他这样的僧人而言,甚至可能会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

清无僧人很珍惜。

净涪注意到侧旁清无僧人的态度,他没说什么,只侧耳听着清开大和尚的问题。

听完之后,净涪认真想了想,还自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他自己的那套木鱼,拎了木鱼槌子在手就往木鱼鱼身上一敲。

“笃。”

这清清朗朗的一声木鱼声直接将响在这主持云房里头的两位僧人心头。

如晨钟暮鼓一般,震『荡』着他们的心神。

明明只是一声简单的最平常不过的木鱼声,清无僧人和大和尚听着,却能听见年轻比丘想通过这木鱼声告诉他们的答案。

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俱皆沉默,不发一语,只在心底细细品味着他们从那一声木鱼声中听出来的意思。

这两人中,还是清无僧人先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年轻的比丘。

坐在那里的年轻比丘眉目间还带着青年人特有的青春风华,但他低垂的眉眼舒展而平缓,透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宁静,看着就让人心下安定。

看得这一眼,清无僧人便就低下头去。

清开大和尚倒是静默得更久一点。

好半响之后,他才又抬起头来,和净涪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净涪也只是想了一想,便又抬手一敲木鱼。

还是只那么一声清清朗朗的木鱼声,就让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两人陷入沉思。

如此一问一答一旁听的,净涪就在这相国寺的主持云房中待了半日,直待到寺中暮鼓敲响,清开大和尚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停了下来,没再多问。

清无僧人也已经回神,他笑着邀请净涪道:“晚课该开始了,不若比丘与我们一道去小法堂吧?”

净涪也没推托,直接地点了头。

清无僧人回头看了一眼清开大和尚,“师兄?”

因相国寺是靖国皇寺,香火鼎盛,日间来来往往的香客极多,出身天静寺的清开大和尚不惯,早早就搬到相国寺后山修行。也正因为清开大和尚在后山的修行之地与相国寺之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所以只要寺中没有特殊事情,清开大和尚都是在他自己的修行之地完成早晚课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清开大和尚看得侧旁的年轻比丘一眼,点头道:“那便一起去吧。”

于是,相国寺中的大小沙弥们今日晚课都是惊的。

他们不仅仅见到了久未『露』面的清开大和尚,还看到了传说中的净涪比丘。

天知道,今日听了华师弟/师兄说起的时候,他们可都以为他说谎了的。虽然僧人修持的戒律里,原就有不得妄语这么一条。

没想到啊没想到

净涪没在意法堂下的僧人们炽烈的目光,他只往下扫视得一眼,便望向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笑笑,抬手与他一引,道:“比丘请上座。”

清无僧人给净涪安排的,赫然是法堂上首那三个蒲团中最中央的那一个。

净涪扭头,望定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也笑了笑,同样抬手一引,和清无僧人一般与他说道:“比丘请上座。”

净涪低头想了想,也没多话,合掌各与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点了点头,自然地在两位和尚给他安排的位置坐下了。

清无僧人见净涪坐了,也抬手与清开大和尚一引,道:“师兄请上座。”

清开大和尚点头,板着一张红脸,自也在最右侧的蒲团上坐了。

清无僧人在最左侧的蒲团上落座,坐定之后,他往法堂大木鱼旁边愣愣的沙弥看了一眼。

沙弥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双掌一合,头微低。

这既是他与上首坐着的三位和尚、比丘见礼,也是在稳定他自己的心神。

稍稍平定了心绪之后,沙弥长吸一口气,拎起大木鱼侧旁的大木鱼槌子,不轻不重地一敲。

“笃,笃,笃”

伴随着大木鱼声响起的,是一众小木鱼声。此外,就是一阵整齐而规律的诵经声。

《佛说阿弥陀经》。

不管是因每日里的早晚课习惯了,还是因为他们各自都回过神来了,总之,这一日的晚课还算是让清无僧人满意。

结束了晚课之后,清无僧人也没有立时遣散堂中一众弟子。

相国寺的一众僧人坐定在自己的蒲团上,抬头望着上首的年轻比丘,心中激动万分。

尤其是在主持清无僧人默然扫视着他们的时候,则更甚。

一众僧人挺着胸坐定在蒲团上,昂首望着上方,饱满的精、气、神洋溢,几乎取代这法堂里燃点的烛火,照亮这一片地界。

清无僧人看得他们半响,终于开口说道:“侧旁这位,便是自妙音寺来的净涪比丘。”

法堂下首坐着的一众僧人再也无法自持,眼睛闪亮闪亮的,比此时天边挂着的星子还耀眼。

净涪听得清无僧人介绍自己,感觉到那些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也只是平静点头,合掌竖在胸前,无声与众人见了一礼。

下边厢坐着的一众僧人这时候也都急急地与净涪合掌见礼,也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其他,他们也没开口说话,只沉默着和净涪回礼。

清无僧人见得,无声笑了笑,“比丘未来一个月时间里将在我相国寺中挂单,尔等切莫太过打扰比丘,可知道?”

下首的一众僧人都没仔细听他家主持和尚的说话,当即就点头应声:“是,弟子等谨记。”

清无僧人一听便明白了,他也没再重复,只继续道:“挂单期间,比丘将在我相国寺开设一场小法会,与我等开坛说经,尔等且早做准备,可知晓?”

一众僧人只听清了小法会三个字,呼吸都急了,哪儿还想得到其他?

他们也都只能一叠声地应道:“弟子等知晓了。”

这一次,因是太过激动,他们的应声三五起伏的,并不整齐。

清无僧人倒也不在意,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弟子铭牌,双手捧着递给了净涪。

净涪接过,也取了他自己的度牒过来,递给清无僧人。

这是挂单惯常的手续,只不过通常而言,这一步都该在各寺各庙的杂事堂由杂事堂的管事僧人料理。

但因为今日净涪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主持云房了,所以也就拖到了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