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院的迎风亭里
那人穿着湖蓝色暗纹锦袍外披狐裘大氅独坐石凳上,无需古典装饰举止间自有一股清流。
他眉眼间有些许化不开的哀愁,清朗如月的面容徒添了几分憔悴,桌上放着几盏银壶清酒,是宫廷御制的上等忘忧,而向来跟在身边的梓童此时也在他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蓝瑾瑜的手生得极为为好看,比绝大多数女子的手都要好看得多,他喜好文治也不曾懈怠武功,每次练功完后都会注重手部保养。
用箫姝湘的话来说,手是人的第二张脸,她吩咐专人精心照护着太子并有意识培养太子爱护双手。
此时那纤长白皙又不缺乏力量的右手轻扣壶把,微微倾斜忘忧便如清泉般流泄于瓷杯中,不知怎的,自下午回来后他便一直闷闷不乐。
今日下午出了摄政王府,他偶遇了心心念念的人儿,与她有着言语交流,本应是极其高兴的一件事,甚至没遇到她的上一秒他还在惋惜今日他来的不是时候,她竟然出府了。
可是与她接触后他的心底竟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失去了一样,空落落的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甚至那颗石头再也没亮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将此事牵连到石头上面,只是内心深处的一瞬想法。
他取来忘忧酒独酌,想要忘却这种不受控制的烦忧,却是想起了更多的忧心事。
前些日子蓝瑾瑜禁足期满便被元昭帝召到乾清殿秉烛夜谈,蓝瑾瑜从元昭帝的话里听出了想要退位的想法,只是当时他想着父皇正是春秋鼎盛之时,觉得是自己会错了意。
可之后不久太平便出事了,事发地点是皇宫御花园!
他因皇妹的夭折而感到悲痛,又觉得这件事疑点颇多。
且不说太平公主与高嫔的关系并没有世人想象中那么好,这点可以用他亲眼看见高嫔责骂年幼的太平来证实。
即便太平孝顺,因高嫔“暴毙”而悲伤思念,可这也不足以让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姑娘大冬天的一个人跑到御花园去。
蓝瑾瑜越想越觉得不对,这段时间皇帝国务繁忙处理上下朝政和东临来使,皇后也忙着岁末事宜以及诸王回京之事,他便私下让人调查太平一事。
可最后的结果竟然指向了皇后——他曾经最信任的母后!
为什么说是曾经?因为纳侧妃这事,如太后预料般那样,太子明面上没有责怪皇后,心中却不似从前那般全副身心的信任。
荣王夫妇前不久回到京城,太平出事那天早上恰逢回京诸王入宫觐见。
诸王前往乾清宫拜见九五之尊,诸王妃前往后宫向太后皇后请安。
大抵是听说了先前永乐王妃携女入宫被太后赏识一事,这次永安王妃也带着嫡女入了宫,那孩子十来岁的模样,已是礼仪得体端庄大气,看得出日后会是个女子典范。
可即便再怎么得体,也终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眼中藏不住事,在慈寿宫待了半个时辰便无聊的紧,皇后笑着让身边的知画去锦乐宫请太平公主一道来玩耍,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应该会合得来。
而后没多久皇后以宫中诸事繁忙先行离开,而贤妃、宸妃和永安王妃、永乐王妃和贤王妃等人都在慈寿宫伺候太后。
这边锦乐宫,太平公主不知为何拒绝了皇后的邀请。
太平自高嫔暴毙搬到锦乐宫后便不怎么与宫人亲近,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伺候的嬷嬷见送到房间的午膳没有动这才意识到了不对,下午便传来了太平公主溺亡的消息,而原本定于晚上的家宴也因此取消。
知画是最后一个与太平公主接触的宫人,众人一下就怀疑到了她的身上,可知画身为皇后身边的一等侍女,此人能文能武,更是在去年的宫宴上出了名,甚至曾在御前侍奉过一段时间,没有充足的证据,无人敢对她下手。
直到有人发现太平公主的衣领处挂着一枚银质耳饰,这本不是太平公主之物,起初太平公主身边侍候的宫人得知公主溺亡的消息后早已被吓得魂飞,根本没人在意这个。
梓童也是从这枚耳饰上入手才查到了知画身上,不曾想后面的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就像是被人提前设置好了一样,待他意识到了不对劲,结果已经指向坤宁宫那位。
梓童急忙收手,可这事很快便传到了元昭帝耳中。
元昭帝这些年大权在握,太子私下让人调查后宫本就犯了大忌,最后查出的凶手竟然是皇后宫里的人。
嫡母苛待庶子在民间尚且被百姓口诛笔伐。
皇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此乃天大的丑闻,且隐隐有向外传播之势,太后深居后宫也不得不拿出雷霆手段肃清宫中流言,而知画则被打入了慎刑司。
事已至此,太子即便想继续深查已是不可能了。
梓童跪在东宫自请责罚,心中隐约有几分后怕,还好陛下相信主子和娘娘,并未继续深究。
事到如今,蓝瑾瑜如何猜想不到这是有人故意设的套,就等着他查到母后身上,巴不得他们母子都受牵连才好。
他虽气恼自己被人算计,可更多的是对这种手段的心寒和厌恶。
若说先前霍凌霄一事是忠臣含恨,纳侧妃一事是权势逼人,那么此刻他悟了,一味的忍让退却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联想到先前父皇隐约透露出的退位意思,想必不止他听出了,朝堂上不少人也听出了。
从前的他热衷于诗词歌赋游山玩水,虽会协助元昭帝处理朝政,可从未视任何人为敌,身为储君也未危及任何派别的利益,又先后几次被元昭帝禁足,让人下意识忽视了他是太子究竟意味着什么,甚至有些中立的朝臣还在庆幸自己暂时不用站位。
如今那些暗处之人得到隐约的风声便开始蠢蠢欲动,只是连累了他的皇妹因此丢掉性命,蓝瑾瑜心中悲恸万分,请了有名的法师为太平超度。
在西澜出嫁而亡或是夭折的公主是没有资格进入皇陵的,他便用自己的私库让人为太平公主修了一座墓园,里面的随葬皆是太平生前喜爱的东西,甚至还有他前些年元宵时送她的玲珑凤鸳灯。
那日他蹲在墓前暗暗立誓,定会找到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蓝瑾瑜回过神来,知晓这背后的汹涌后更是无端的迷茫,这是他第二次无节制地喝酒,上次是恨自己无力与皇权作对时。
究竟是谁想要害他,连一个小姑娘都下得去手?
这么一思索,他竟不知前朝后宫乃至这天下,究竟又几人对他的太子之位信服,除了箫家。
不……箫家也只是因为母后,因为母后是皇后,他们不得不扶持太子。
转而想到太平之事,能在宫里得手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那日宫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永安王夫妇、永乐王夫妇、贤王夫妇和睿王,蓝瑾瑜不愿往这方面去想,永安王和永乐王都是他的王叔,父皇登基后虽很少再见,可骨子里的亲情仍在。
更别提贤王和睿王是他的兄长,二人都对他爱护有加。
可不论那幕后之人是谁,兴许还不止一人,他们都不会想到,看似对太子登基影响最大的摄政王会是太子现下最信任之人。
所以他第二日便前往摄政王府拜访,蓝瑾瑜知道皇叔一定会帮这个忙。
蓝瑾瑜并没有被布满荆棘的未来打击到,相反,他心中已经有了谋划,他并非庸俗之人,更是从小聪明睿智,无论才情还是秉性皆是上上乘,只是他的聪明睿智从来没有放在揣度人心上面。
今日之事倒是让他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大门,是好是坏也无从定夺。皇叔是西澜百姓心中的信仰,更是他从小学习的榜样,他比任何人都知晓,皇叔根本无意皇位。
若非如此,当初登基的就不会是父皇,更不会轮到他来当这太子。
又一杯酒下肚,他不擅饮酒也记不清自己喝了几杯,忘忧酒的后劲上来了,灼热地刺激着他的感官。
无人知这尊贵的太子殿下内心的苦楚,外面风雪大作吹得人遍体生寒,而体内灼热难耐,如置身冰火两重天,眼前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后来他不知喝了多少,只瞧见一抹熟悉的杏色身影缓缓向他走来,像极了初见那日。
他笑了,笑得那样的醉意朦胧单纯澄澈,对着那道模糊的声音呢喃:“你来了……”
红鸾今晚为太子送参汤的时候发现他不在,稍微打听一下便知晓他在迎风亭这边,大晚上的外面冷得很,她担忧太子的身体,过来时便瞧见他喝得酩酊大醉,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痴痴地笑着。
太子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也会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给人若即若离的感觉,她从未见他这样过。
无奈叹息一声,最后和梓童一起将人送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