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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子墨突然神情严肃地打断他:“师尊,还记得境中境吗?”

一听到这句话,沈无际也正色起来,点头道:“记得。”

时子墨道:“境中境里那位女仙神,其实我们都认得。”

沈无际面上划过一抹痛色,缓缓闭目,道:“是小梦,对吗?”

沈无际口中的“小梦”,原是他的一名小徒弟,资质不错,后来幸得机缘,飞升成仙。

在上界同时子墨一起常伴于沈无际身侧,那样又乖又听话的好徒弟,却不知触到了哪位大神官的逆鳞,被囚于境中境,永不见天日。

时子墨似乎对这“小梦”两个字有些不满,他纠正道:“正是唐师妹。我与她交谈之中,不止我当初告诉你的那些。”

沈无际睁开眼睛看他,等他说出下文。

时子墨与他对视,接着道:“是风白押她下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沈无际的记忆便拉回了上界,快速地将记忆过了一遍。

可是事情实在是太久远了,沈无际当初也素不关心修炼以外的事情,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模模糊糊地想出了个大概。

神官风白,直系隶属天帝慕钦。

风白此人对慕钦忠心耿耿,为人处事也极有原则,正直仗义,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将唐梦囚押至今。

最有可能的,就是慕钦。

沈无际与时子墨一同想明白了这一点,同时道:“天帝。”

沈无际道:“这只能算是斗胆猜测,小梦又怎会触到他的逆鳞,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唐梦是仙,慕钦是神武天帝,两个人之间可以说毫无交集,除了偶然遇见的行礼之外,两个人之间也不会再有其他言语。

沈无际想不明白,可时子墨却是知道一个大概,他道:“大概是因为我的缘故。”

这是一件沈无际一丁点儿都不愿意提起的事。

当初他血祭时子墨,阵法结尾时,唐梦突然冲过来,拼尽全力救下了时子墨。

神官的生命总是会比普通修士消散得慢一些,救下时子墨的时候,他勉勉强强还剩最后一口气,唐梦给他输了他近乎一半的仙力,才把时子墨那口气给吊活过来。

可是,血都快要流尽的时子墨又能撑多久?

最多坚持不过一天。

她急急忙忙思来想去,已经不敢相信天界任何一个仙神了。

她最信任的一个人,就是血淋淋亲手害死时子墨的人。

时子墨凭着死而不甘的恨意与怒意,拼出一丝清醒来对她说:“去鬼界”。

唐梦迅速带着时子墨,划破虚空,从下界风尘仆仆地赶到鬼界,不敢耽误分毫,才堪堪赶在时子墨支撑不住前,将他送到了鬼界,冥湖之前。

时子墨道:“大概是因为唐师妹救了我。”

沈无际口牙苦涩,道:“可是……”

血祭你的人是我,无关于天帝。

时子墨轻轻而又坚定地握住他的肩膀,道:“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师尊会那样对我,师尊,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可能,那个不是你?”

不是我?

诡异森然的阵法前,白衣仙人漠然而立,那时他在想什么。

此次魔族远古天魔觉醒,非同凡响。唯有血祭方可镇压,而血祭的最好人选就在此处。

远古龙族血脉。

的确是个了不得的种族血脉…

刚好这里有个现成的祭品。

怎么能让三千界无数生灵遭此劫难呢?

远古天魔生性凶残,刚刚觉醒便屠了两座大城,死伤无数。

若不早早封印,世间必会生灵涂炭,上界也担不起这样的损失……

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我。

沈无际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他道:“我,要守护苍生。”

不……守护苍生为什么要用时子墨的命,为什么不用我自己的命。

曾经深信不疑的记忆此刻忽然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一时间竟分不清那些想法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别人强塞给他的。

沈无际努力回想,好一会儿才道:“血祭你的人确实是我,但,又好像不是我。”

听他回答得含糊不清,时子墨又问:“怎么说?”

沈无际对于血祭时子墨的事多有愧疚与自责,默然片刻,他道:“我当时确实是看见我自己双手结印,将你封住,再将你血祭。身边还有很多其他神官,可是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我的身体。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性情太过冷淡……”

才会对相伴一千年的徒弟痛下杀手。

血祭时子墨当日,沈无际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有耳目尚可听他指用。

他知道自己亲手将时子墨打得伤痕累累,再封住他全身灵脉,启动灵祭阵。

所以说,是他,又不是他。

是他的身体,但不是他的意识。

时子墨道:“慕钦。”

这是一个陈述句,证明了他心底已经有了确切的推测。

可是再怎么确切,也只是推测。

沈无际扶额叹道:“毕竟是天帝大人,还是不可妄加猜测。”

时子墨道:“师尊知道我说的不无道理。”

沈无际自然知道他说的不无道理,可天帝万年修为,需要封印什么东西,自身修为不够,竟然还要拿时子墨来血祭?

沈无际想不通此节,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他道:“十一,你是如何堕鬼的?”

仙,往上成神;往下,为鬼。

人死后为魂,未入忘川、或者沉棺冥湖方可化鬼。

世间没有几个修士敢入冥界,唐梦应该也只能将他送到冥界,没办法待得太久。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有时子墨一个人知道,痛苦也只有他一个人承担。

他无法想象当时,时子墨一个垂死之人,是如何做到的。

常人堕鬼都极为困难,更何况是仙神。

装着仙神尸首的棺椁抛进冥湖,会被鬼气所阻,根本无法沉下去。

沈无际这个问题状似突然,其实从他恢复记忆醒来,便已经在想,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自责。

时子墨不答,敏锐地岔开话题,道:“既然不是师尊,那就是我一直误会师尊了。师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沈无际见他避而不答,反而将问题抛给了他,逃避似地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他无法再次在时子墨面前说出那句“守护苍生。”

当时的情况,以当时沈无际的性格,顺其发展才是最好的办法。

时子墨怀恨堕鬼,早已性情古怪大变,说屠尽天下,也是有可能的。

他万万不能拿万千百姓的性命来赌。

时子墨又何尝不是有苦难言,无法说出口。

当年唐梦将他置于冥湖边,他心中愤恨、怨毒,一股脑的冲出来。他不甘心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死去,还是被他所敬爱的师尊血祭。

以唐梦的修为,根本救不了他,最多只能拖延住一段时间。

反正也是一死,倒不如拼力一试,若能成鬼,便可以保留意识,便可以有机会去问问为什么。

他请求唐梦找来一张草席,便让她离开了冥界。

黑水冥湖,阴鬼厉啸,冥湖上空笼罩着一层阴霾,无数鬼魂在湖面上徘徊,。

湖水深不见底,阴鬼的厉啸声穿透夜空,令人心生寒意,毛骨悚然。

时子墨身上裹着一卷草席,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从地上艰难爬起来,再一步一步走到湖边,踏进水里。

鬼域冥湖,仙神不入,棺椁不沉。

可若是,他自己下去呢?

以草席代棺椁,垂死之人自入。

出乎意料地,他一步一步踏进水里,身体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身上过水之处,犹如噬骨削肉,痛苦至极。

厉鬼在他耳边阴阴呼啸,似乎极为惊奇与兴奋,这种阴森的呼啸声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让他垂死的心脏再次跳动。

草席裹身,垂死之人。

竟就这样一点一点在冥湖中沉了下去,他不停地潜入湖底深处,直至失去意识,才任凭造化沉浮。

师尊,我不甘心。

就算他能够踏入冥湖,也不代表他一定能成功化鬼。

可他怨念极强,心有不甘,神魂俱灭。

冥湖竟真的给了他一次重生,脱胎换骨,噬骨重生。

再次恢复意识,他已经成为了一只小野鬼。

说不清是上天降下的悲悯,还是属于他自己灵魂的挣扎。

至于后来他为了复仇拼命吸收鬼气,导致自己被阴气侵蚀、继而失去理智,变得癫狂疯魔,还做出了那样的事,逼死了师尊。

后来更是因为吸收了太多灵气与体内鬼气相斥,断断续续好几百年都没有自己的意识,如今都无法说给师尊听。

时子墨看他背影,问道:“师尊,想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已经辟谷了。”

时子墨失落地道:“……哦。”

忽然,沈无际回过头,反悔道:“等等,我要吃。”

时子墨:“……”

“……好。”

………

沈无际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碗素面,时子墨自责道:“这儿没备多少吃食,师尊先将就着,下次我们去人界吃饭如何?”

沈无际秉着食不言的原则,直到吃完了那碗面,他才好奇地道:“鬼界没有东西可卖?”

时子墨笑道:“师尊,鬼界里可都是些吃肉喝血的东西,别看他们表面上挺干净,背地里,啧。”

这声“啧”胜却千言万语。

谁知沈无际却道:“你也吃过?”

时子墨身形一僵,没有否认,也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一般。

意识回归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真真正正成为了一只不入轮回的厉鬼。

沈无际又道:“吃过也无妨,只是应该不多吧?”

这次时子墨倒是眼睛一亮,点头道:“不多。”

师尊不嫌弃他。

——

众鬼齐悲,万鬼齐鸣。

声音越发刺耳,沈无际睁眼,从床榻上坐起来,抬手解了周围一层根本无用的隔音结界。

身旁没有时子墨,耳边却有厉鬼鸣叫,他想起昨日见到过的冥湖之上,阴气横生之像。

沈无际直觉一定发生了什么,速度穿好衣服,提剑而出。

至秋阁伫立在身后,沈无际转头一看。

冥湖那边,只见湖面上笼罩着一层黑雾,其中厉鬼横行,呼啸声不绝于耳,隐隐含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气势。

沈无际心中讶然。

此时漫天飘白飞雪,冥湖犹如万年寒雪凛冬之地。凌厉的冷风刮入皮肤,像是要将人冻僵在这方寒域。

冥湖上也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隔去了水域中的鬼魂。

那冥湖之上,立着一个紫色身影。鬼气翻涌,形成了一道黑色屏障,周围厉鬼皆不得近身。

世人常言鬼王飞雪缠身,缘由不过是时子墨每一次苏醒过来,便要冻结冥湖一次,而又无法及时恢复,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独有的能力。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时,便免不了带着几分飞雪与寒意。

沈无际一身白衣,在这无边无际的阴沉黑暗中十分显眼,时子墨很快便注意到了湖边的沈无际。

顺着他看过来的眼神,声音也清晰地传了过来:“师尊,早。”

沈无际脸色沉下来,早什么早,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早上好?!

待时子墨做完一切,湖面重归平静。随着时子墨一步一移,那千里冰川也从他身后渐渐融化,时子墨飘然而至。

沈无际道:“你一直这样助他们?”

冻结冥湖,出手帮助怨气即将消散的厉鬼恢复意识。

他忍不住道:“你撑得住吗?”

时子墨听见他关心自己,心情顿时如三月开春,心花怒放了一大片,他腿上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沈无际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即使已经接触了好几次,他接住时子墨的时候仍然觉得他的身体冷得人心惊。

时子墨十分自然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沈无际身上,下巴也得寸进尺地靠在沈无际颈窝里。

有气无力的声音在沈无际耳边响起:“师尊,我有些头晕。”

一听就是假话,可沈无际非但没有放开他,还反手将他抱得紧紧的,柔声道:“撑不住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没必要一直撑着。师尊回来了,你不用再强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