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
武坤之前与陈远约定的三月之期,已到了尽头,便是他一手握剑式练得炉火纯青,也养出了剑心的边儿。
因着,按照约定,武坤便该告诉陈远,关于九骨化生丹的消息。
武坤自是说了,但透露的消息,必然是假。
陈远如今在悟道极意的状态下,与大鬼融合至至臻假帝,行路何其快哉,便也去验证武坤的说法,不怕消磨的几日光阴。
但在这朝圣寰宇中寻了许久,陈远终于回过了味来。
自己既是在时空锚点丢失后,无意跌落至数万年前的八荒寰宇,便是再进入悟道极意,撕开寰宇界限,来到的朝圣寰宇,岂不是……
也是那几万载前?
怪不得打上剑山时候,便连那老剑仙,那长白剑主,都是一个劲儿地否定,原来他们是真没有!
兜兜转转,陈远念头通达,便回想那自称武坤的尊者,渐渐与记忆中的一人重合。
小黑子曾将九骨化生丹埋于崆峒剑山,而这武坤恰巧又是这时候出现,且还豪言过要与那老剑仙斗上一斗。
试问天下还有何等尊者敢言与大帝相争?
只怕是唯有这轮回多世的武神了……
恰是想明白前因后果,理清了时间线的时候,这朝圣寰宇间,却不断抖落着帝气,虚空似乎都被割裂,封锁。
陈远尝试着打开寰宇界限,却已然是难上加难。
“闯荡剑山,与老剑仙结下了梁子,莫非是他们的手段,想困住我,好置我于死地……”
陈远大致猜测,却是心中一突。
从布达星域方向传来的浓烈帝威,足有两道。
“小黑子……”
陈远心中作定,身法涌动,便是又倒行而回。
——
而今。
武坤虽听不明白陈远的话中言语,但他却知晓,这位仅相识三个月的有缘人,竟为了他折返回了布达星域,共面两尊大帝。
轮回法相开,武坤自是知晓没几日可活,便压榨潜能,激活了隐藏在骨中的帝道。
便是这重影叠叠,盖过了那万丈高的剑身。
老剑仙看得眉头一皱,惊疑道:
“这是个什么东西?”
朝圣大帝从虚空中走出,一身威严之相,样貌遮蔽在云烟中,瞧不清晰,但他紧攥的拳头,也昭示着其微有些惊讶的心境。
“尊者竟开了帝道……太过不可思议。”
朝圣大帝呢喃片刻,便对着老剑仙道:
“一尊至臻假帝的消息就够让本帝心惊,却连这小小尊者都不是什么省油之灯,老剑仙,你可是给我带来了好宝贝啊……”
“呵…帝道可是罕见,如今虚空封锁,便是那寰宇十帝来了,也不见得能短时间破开,朝圣大帝,你与老朽联手,便拿下这两尊奇胎,帝道分与你,老朽只要这至臻假帝的骨肉神魂……”
老剑仙低低说道,身后已浮起无数道惨白剑影,锋芒皆露。
“好说,好说。”
朝圣大帝对至臻假帝倒也不怎么感兴趣,但若剥夺一条帝路,便可让自己的修为实力,得到质的飞跃。
“你们便如此有信心,能吃下吾等?”
是武坤开口,他身后重影,不断在凝实,但身躯却也跟着一点点崩出了裂隙,渗透出血液与生气。
老剑仙淡淡一笑:
“小子,老朽不知你这本事是从何处学来,但如此消耗生机之数,便是竭泽而渔啊……你可有本事接得下三剑?”
“三剑?”
武坤大咧咧一笑,而后竖起个大拇指,又翻转一圈,狠地下压,嘲弄道:
“吸吞万余修士的剑道本源苟活的老东西,便有何资格同吾叫嚣?莫说三剑,给你三百剑,且瞧你破不破得开吾之外甲!”
“吸食剑道本源?”
陈远微微愕然,再看向那枯瘦苍老的老剑仙,满脸的老斑,神形枯槁,一副油竭灯枯的样子,却还能凝聚出无数剑影,散着古老帝威……
“续命?”
据着武坤的话,陈远自是猜测到了什么,便见那老剑仙,生出愠怒,大喝一声:
“小狗胡言之,临死前却还要污染老朽之名声!”
武坤淡笑一声,缓缓道:
“古道峡五帝鏖战龙种大帝,便是你这小剑客折了剑,丢了魄,被龙息啃掉了半数寿元,如今百万年已过,你却还未死,身上依旧剑气盎然,不是靠着吸食旁人之剑道本源,你又是如何才能活至今日?”
“你!”
听着武坤这般隐秘之言,老剑仙心中陡然一惊,苍老眯缝的瞳眸竟是缓缓张大,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你究竟是何人?”
武坤摇了摇头,笑道:
“无名之人。”
这对话落在朝圣大帝耳里,却是也惊到了他。
但现在的他与老剑仙是同一条战线,哪怕这老家伙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吞下这条帝路。
“将死之人,话怎如此之多!”
朝圣大帝打断二人,便是单手掐诀,一道荒芜星球骤然塌缩,形成一个如水滴大小的小球,便被朝圣大帝用食指一弹,疾射而出。
“嘣——”
那小球打在武坤的重影之上,轰然爆开。
却是形成大片黑洞,像在吞噬着武坤的生机。
但似乎,并不管用。
那最高大,超越万丈剑身的第一道影子,却将那黑洞都吞入腹中。
“有这本事?”
朝圣大帝还是略略吃了一惊。
虽说自己只是随意出手,炼化一颗星球当作杀器,但没想到这仅是尊者,莫名开了帝路的怪胎,竟然轻松挡下。
但很快,朝圣寰宇的神情又变得微妙。
武坤的嘴角溢出鲜血,身上血肉溃烂大片。
他只是尊者。
陈远眼眸一凝,骇然出剑。
“堂堂大帝,竟也偷袭!”
怒喝后,便是阴阳平分寰宇,一柄锈剑荡开锈斑,与幽绿鬼气融合,剑身上又缠绕密密麻麻的雷霆,像那朝圣大帝奔赴而去。
“砰!”
锈剑之威势听在半空,却见是那朝圣大帝一手捻住剑尖,面上挂着轻佻的笑意。
“至臻假帝,如果你只有这点本事,那还是尽早束手的好。”
“是么?”
陈远冷笑一声,御剑之指忽地一翻。
却见褪去锈斑,散着鬼气的剑,忽地剑身上之上,出现墨白交替的图案,犹如太极滚动。
那剑似变得透明,洞穿了朝圣大帝的指尖,直直插入了胸口,便再变得凝实。
却是斩入大帝之胸骨,伤口骤然出现,鲜血喷涌。
朝圣大帝瞳孔轻缩,
“这是什么炼虚化实的本事?”
老剑仙看着朝圣大帝吃了瘪,便开口道:
“他通晓阴阳,像是一半活人,一半死人,招数真假参半,虚虚实实,不留意,当吃大亏……在剑山竹林时候,我便因此而受了伤。”
朝圣大帝拔出了锈剑,气力一震,便震得剑身倒飞回去,忽地笑道:
“至臻假帝,既是存在于上古之中的境界,便也有些子本事,但……远远不够。”
“轰——”
大帝爆衣。
便是须发飞扬,无数星体在这气息迸发之间轰然爆开。
他肉身涨大,足比肩之数个星域大小。
只是探出一指,便真如碾压蜉蝣之势,向陈远与武坤碾压而来。
陈远眼中稍稍凝重,气力下涌,收回锈剑之后,便是吞吐阴阳,手中交织灰白之色。
“陈兄弟。”
“嗯?”
忽来的一句,却使得陈远微微愣神。
“你可是熟识我?”
“嗯。”陈远点点头。
武坤笑了笑,面色稍黑的他,笑起来却露出两行森森白牙。
“认识我哪一世?我有些记不太清了。”
陈远顿了顿,答道:
“认识少年时候的你,认识现在的你,不知哪一世。”
“好,好。”
武坤依旧是浅浅地笑。
便看着那比之星域还要庞大的手指碾压而来,眼神中忽地闪过一丝释然。
“陈兄弟,这是快要成了二道的大帝,在九千帝中,也算得上好手,他很能忍,但能忍之人,爆发时候却又格外强大。”武坤缓缓道。
“我不认识他。”陈远摇头。
“呵……”
武坤缓缓上前,身后重影渐渐凝聚,缩小,直至变成一道甲胄的各个部分,着于身上。
“你是至臻假帝,如今自辟了阴阳,虽未证道大帝,但已有大帝之姿,但你与这成帝百万年的老东西比,还是资历尚浅,厮杀容易吃亏。”
“这一指,你固然能接下,但必然重伤。”
“这三月来,你我虽言语交谈甚少,但我知你是个良善纯粹之人。”
“这一世,我闯荡了太久,修为尚有些搁浅,固然难成气候。”
“但在这命数尽了之前,我还可以……为你开路。”
陈远眼皮微跳,心中颇有些奇怪的滋味,
“开何路?吾与你共战这双帝又有何不可?”
武坤笑了笑,打出一道臂甲,成了斑斓猛虎法相,跃于空中,堪堪顶上那无比庞大的帝指。
“朝圣小帝封锁虚空,欲剥夺吾这帝道,老剑仙欲剥夺你肉身,重回青壮,但他们又如何知晓……吾这帝道是吾所本有,旁人不可窥之。”
“此生惹了太多人,受了太多咒,我活不了几日,陈兄弟。”
“你看那星空多美,这朝圣小帝却以星空为法器,莫不是暴殄天物?”
陈远耳间有些轰鸣。
看着武坤那模样,与小黑子完完全全地重合。
他们的灵魂却是一人。
自始至终都是一人。
“双帝又如何,许是当今寰宇,淡漠了轮回之名号。”
武坤笑着说罢,便是那臂甲化作的虎相磨灭了那帝指。
他一跃入了星空间。
老剑仙猛地一震,堪堪从方才武坤戳破他身份的震惊中回过神。
“你是——”
“哈哈哈……”
武坤放肆一笑。
身上已然崩裂的躯干开始更放肆的溃烂,血肉飘零。
但他的气息却层层攀升。
尊者——
假帝——
大帝——
轮回道圆满——
“千万年来寰宇,八万血路平川。
诡帝龙种掌下魂,玉树琼枝随余生。
渊下闻风失了胆,却也人皇坐上客。
二位,你们许是得幸,可窥吾轮回帝尊真容!”
武坤仰天笑罢。
却见血肉已然腐蚀殆尽,只留下身外那层黑漆漆的甲。
老剑仙坐于剑身之上,尾巴尖都开始冒起了寒气。
百万年前,五帝鏖战一位龙种大帝,却自那天海一线间,探出一张大手。
他随意捏死三尊帝,随意抽取龙筋骨,他自称——
轮回!
“嗡——”
朝圣寰宇陷入寂静。
老剑仙的眼前已是无穷无尽的灰暗。
他已看不见星空。
却是旁边剑主的眼里,只看到老剑仙的瞳眸流着血泪,恐怖骇人。
至于那化作数个星域大小的朝圣大帝,已然溜得没影。
“轮回现,无人可直面。”
“陈兄弟,剑山已是你囊中物,朝圣已吓退,寰宇界限已开,带着化生丹,去你来时地吧……”
黑甲里的血肉弥散在星海间。
却有一道淡淡的魂魄,遁入虚无之中,再也不见。
黑甲崩碎,流入虚空中,如昙花一现。
陈远胸腔中满不是滋味。
虽然他已知晓这里的武坤,只是小黑子的前世,但经历如此一场生死离别,却让他与大鬼共活百万年的心,都为之颤抖。
“保重。”
星海里荡下了剑雨。
老剑仙陨落。
陈远走过那两位剑主面前,两人并不敢阻拦,只是面面相觑之后,对着陈远开口:
“道友,崆峒剑仙纳万人,光招天下剑修,却是为了吞取剑道本源,食弟子性命,却是该死,这崆峒剑山如今已是无主之物,随你取之。”
陈远默然。
他走在星海路上,在两位方才经历了惊世骇俗一战的剑主目光里,行得孤独寂寥。
崆峒剑山。
修复好的剑林自动避让开了陈远。
三月前两名护山弟子,如今已不知所踪。
陈远茫然抬头,望着那万丈余的高大剑山,看着其上粼粼泛光,便是祭出了【日记本】,纳取了山。
“轰隆——”
陈远缓缓撕开了寰宇界限,踏入旋涡中,再不见。
——
秋风吹拂得不急不缓。
晃荡着庄子外歪脖子树上的手掌叶。
邱锦忙碌了一天,给庄子里的几头小牲口喂了吃食,才坐在院落里好好休憩。
到了傍晚,秋意渐凉。
她背起了背篓,拿着一把粗糙的桃木剑,身旁环伺着几个呆头呆脑的开智小妖,嚷嚷着:
“邱道长要去巡山啦!”
邱锦笑了笑,撒了把米,惹得几个小妖哄抢。
她走在山道上,与之前陈远走过的路重合。
今夕不知何年。
邱锦喜欢这样平淡的日子,但也讨厌这样平淡的日子。
只是傍晚下山时候,山脚下多了个拄着拐子的老头。
“老伯,你找谁啊?”
那老头目光浑浊,望着山,不住地落泪。
他才看到了邱锦,顿了许久,道:
“我是……张大狗哇……”
邱锦愣了愣,眼眶稍红,才笑着应声:
“这么多年,险些认不出你了。”
“陈哥……陈哥回来了么?”
张大狗驼背厉害,身上道袍破旧,但缝缝补补,洗得干净,并不邋遢。
只是拄着的拐子已然有些短了,压得张大狗腰身弯得更低。
秋意绵绵,有些薄凉。
邱锦怔了许久,看着希冀的张大狗,不忍心地开口:
“他回来了,就在庄子里。”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张大狗缓缓地放下了拐子。
他一个内壮武夫,装扮作道士,走遍江湖,却要许久,许久。
用尽了气力回到合久郡旁的荒山。
也便再没有力气上山了。
邱锦自是看出来了这点,便也说出了善意的谎言。
带着背篓,握着桃木剑的女子,站在秋风里,看着老者的鼻息缓缓变弱。
这一场秋风,足以吹诵离别。
邱锦眼眶泛红,小声道: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就在山上。”
张大狗低低地笑着,越来越浑浊的眼里,却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
“呼——”
秋风席卷。
吹得邱锦发梢飞扬。
她忙忙回头。
却见一个故人的身影,站在了落叶里。
他白衣如旧,笑颜如旧。
邱锦泛红的眼眶终于决堤,她捂着嘴,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远缓缓走上前来,给了邱锦一个拥抱。
再走至张大狗面前。
“大狗。”
“诶……”
“你老了。”
“是嘞,陈哥,都怪我没本事,学不会你教的那些……”
陈远笑了笑。
拿起张大狗搁置在一旁的油亮拐子,仔细端详片刻,怔了怔,道:
“这是那把桃木剑。”
“是嘞……”
张大狗低声笑着,气若游丝,秋风吹起了他的长须,露出面庞上如沟壑曲折的皱纹。
他说:
“我没有我娘的手艺,不然按着现在的气氛,我张大狗定然……是要给陈哥和邱锦,做两碗老鸡汤再走的。”
陈远笑了笑,
“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是嘞……是嘞……”
张大狗低低地笑着,低低地笑着。
浑浊的眼眸渐渐失焦。
他跪在了秋风里,与人间渐行渐远。
落叶掩埋了张大狗,坟前有一碗绿豆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