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明明早在杀退那婺舟大军时候,他便已经想好了归隐的生活。
但当邱锦寻上门来,跪了一个春天后,陈远的耳畔,也渐渐多了一道声音。
陌生,又熟悉,却只是简简单单一句:
“人皇肩挑天下,拳握苍生。”
陈远不记得什么是人皇,但便是这声音一直絮絮叨叨,那跪在小院外的邱锦也随着蝉鸣闯入他的世界。
于是,他提上了桃木剑,背起了那些据着梦里照猫画虎所撰的符篆,便要下山。
邱锦哭了很久,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激动,只是泪不停得流,却用那脏污的袖子不停地擦着脸。
陈远站在小院外,同张大狗交代了这山头上需要注意的事儿,便等着邱锦哭完,二人才摸黑下山。
张大狗目送二人离开,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
这三个月里,他日日都能看见陈远脸上的愁绪与烦闷,而却是今日决定下山时候,他才看见陈远的表情,变得同那时候偷吃那坟上贡品一般的轻松神情了。
“陈哥,一路平安。”
…
“你方才哭什么?”
“没事。”
二人行在山路间,步频虽不快,但却迈得极远。
邱锦的神情微微有些放松,脸上的泪渍也很快干了,不过一个春天没有洗过的脸,倒留下两道泥痕。
陈远看着她这副模样,便是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很好笑吗?”邱锦气鼓鼓道。
“是的。”
陈远回答,却是望着那擦黑的天色,叹了口气,
“但你能做到这个份上,确实让我意外,朝阳公主,原谅我先前误解了你,你的心里,可能真的装了你的子民。”
邱锦听着陈远这话,微微发愣,撩撩鬓角打了结的头发,小声道:
“陈…道长,其实我跪在你那小院前,倒也不是跪你。”
“那跪谁,张大狗吗?”
“……”
邱锦轻轻白了陈远一眼,才道:
“我在求一份心安,因为我无能,不能劝阻父皇的癫狂,也全然不是国师的对手,无论是修为还是手段……”
“好像只有我跪了,心中的愧疚才能减少一分,那院子也便成了我逃避的地方……”
陈远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在跪天下百姓。”
邱锦小声道:
“也……也没有那么伟大。”
陈远笑了笑,抽出一张符篆,贴在了邱锦的脑门上,道:
“行了,好歹是位公主,弄成这副模样,便是回了宫,人家都不会正眼瞧你。”
邱锦摸了摸额头上贴着的符篆,却感受到身上涌起一股子庞大而纯粹的灵气,那些灵气像是寒泉之水,洗涤着邱锦身上的疲惫与泥垢。
“这……这是什么符?为何会有这么精纯的灵气?”邱锦愣道。
陈远顿了顿,信口胡诌了个名字:
“这叫洗身符,用来洁身。”
“这也是江湖人的手段吗?但这灵气未免也太精纯了点吧……陈…道长,你是从何处学来的?”邱锦好奇问道。
陈远轻皱着眉头,缓缓道:
“从梦里学的,但如果你非要问个出处的话,就是在电视中学的。”
“什……什么?殿试?陈道长现在还考过功名么?”邱锦略有些震惊。
陈远轻叹了口气,知道这公主俨然是对不上号的,便摇头道:
“说不清楚,你也不用知道,那出现在我梦里的东西,探究他又有什么用呢?”
邱锦“哦”了一声,便也不再深问。
三个月,虽不知道如今的邱工成了何种样子,也不知道那长生药的炼化进展到了什么地步,但能请得陈远下山,这位神神叨叨,又不可一世的陈将军下山,便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了。
邱锦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看着陈远的背影。
她本以为这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皇兄,却不曾想是一场误会。
而光是看着这人,便有种心安的感觉,就好像,他是命中注定能拯救天下人的那位。
邱锦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可是都瞧不出来其身上的修为到底几何……
擦黑的山路不太好走,坡陡道窄。
但春末的尾巴还未散,有些狗尾巴草摇摇晃晃地生长在山道两旁,便颇有种春风醉人的舒畅。
陈远走了老远,才回过头,大声道:
“怎么,不走了,怕了?”
邱锦站在原地,笑着回应道:
“我从不畏惧谁,况且……还有你在。”
——
这山路走到了尽头,繁花锦簇与世外桃源的动人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入了座郡城,才看到遍地饿殍,人人自危。
牵着头耕牛的老农,被几个衙役团团困住。
“老不死的,牛不得牵入城内,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嘛?”
老农吓得往后一退,却踩到个死人手掌,又是一惊,这才哭丧着脸道:
“大人呐,我在这郡里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说过牛不得牵入城内啊!”
“哼,这是新立的规矩,张贴了告示,你不看,那我们便收走了你的牛!”
几个衙役抄着棍棒便向着老农身上抽打去。
“啊——”
便是一声惨叫,却不是那老农口中发出。
一柄桃木剑,一席破旧道袍,就这样横在老农与衙役的面前。
“光天化日之下,官府之人却行劫掠之事,该当何罪!”
“嘿,现在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还他娘的有个道士!”
那衙役挨了一剑,虽是木剑,但也被打得憋屈生疼,却是身上有些子功夫,身子一弯,便擒着一对双爪向陈远腰间抓来。
“唉……”
陈远轻叹一声,仅是身上轻轻一抖,那道袍无风而动,便震得四五衙役纷纷倒地不起。
邱锦窜了出来,扶起了那老农,道:
“老伯,你快些走吧,这里到处都是饿死之人,你牵着头牛,不是匹夫怀璧么?”
老农对着陈远磕了两个头,跛着脚,才牵起那耕牛离开。
邱锦心中微痛,怒气冲冲地转身,看着几个衙役,大声喝道:
“你们好大的狗胆!吃着公差,还对百姓如此!”
那几个衙役知道是碰上高人了,这才一个个呻吟着,缓缓爬起。
邱锦与陈远,便是定睛一瞧。
几个衙役,除了身上的公差衣裳瞧着还算有点精气神,这面孔,就跟吸了似的,两颊凹陷,嘴唇发青发黑,眼窝内凹,像是风一吹,就能吹到的样子。
“这位道长,这位姑奶奶啊……倒不是咱公差有多丧良心…只是,只是……唉……”
那衙役重重叹了口气,才道:
“现在这世道,吃口粮食都难,更别说拿月禄了…朝廷大肆征粮,又赶上天灾重重,谁都饿着肚子呢……咱县太爷敢丧良心,吃小孩,我们几个小捕头,倒也只是今日饿得实在不行,才去抢那老牛哇……”
陈远听罢,脸色变得凝重。
这才举目望去,却看到天上阴重重,散着一股子浓重血气。
出了山以后,天也就变作这般模样。
“轰隆——”
便是一声雷震,又刮起了大风。
远处棚户的顶子都被掀了去。
陈远细细感受一番,低声道:
“有人布了灾煞……”
……
“国师大人,有公主消息了!”
邱工皇城,偌大宫殿里,一个长相阴柔的男子站在龙椅之侧,听着阶下人的汇言。
“哦?”
那国师脸上轻轻勾勒起笑容,对着旁边的邱工皇帝拱手道:
“陛下,朝阳公主任性,便是散布谣言祸乱人心,陛下先前对其的处罚,怕是还不够……”
邱工皇帝微微皱眉,道:
“可是…朕就这么一个女儿,再处罚,未免也……”
“陛下!”
国师的声音陡然抬高,吓得殿内大臣纷纷一惊,却看着那阴柔国师附在皇帝耳畔,道:
“朝阳公主抹黑朝廷,乱吾等好臣子的名声,且还会坏了灾煞……如此,臣该如何为您和老祖宗,炼制长生药哇?”
皇帝的神情陡然一变,却是拂袖道:
“爱卿所言极是,这朝阳公主贼胆包天,理应处罚,国师,你说该如何罚之?”
那阴柔国师低声笑笑,再道:
“很简单。”
“灾煞是取生灵风水,化长生之灵,而融陛下身中,但这最关键的药引,还得是您血亲的灵脉啊……”
皇帝一怔,愣愣道:
“可人失灵脉,会死啊!”
国师一笑:
“可是陛下得道长生了啊!已经筹备了如此之久,难道……陛下想要错过这大好机会?”
皇帝的脸色变得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
“那便听贵爱卿……”
——
“当今国师,贵马扁?”
“对啊,是他,陈道长一定要记住,此人手段不凡,且有天下道盟的背景,不知道以我们的能耐,到底可不可以拿得下他。”
“拿不拿得下,倒未可知,但这人的名字,却有些意思。”
“为何?”
“贵马扁,信贵,谐音鬼,马扁,连起来,不就是骗吗?”
陈远摩挲着下巴,坐在酒肆间,眼神变得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