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秋生披着衣服坐在炕上发着呆,他的屋子里用细线吊了一颗电灯泡挂在屋中间,油乎乎的,让整个屋子看上去光线昏沉黯淡。
灶前搁着碗煮豆子,葛秋生没舍得把煮豆的汤倒了,放了点盐搅和了半天,现在已经凉了。
“咚,咚。”
敲窗户的声音连续响了五六下,葛秋生才忽然反应过来,赶忙套上布鞋下了床。
“谁啊?”他咳嗽一声,把窗帘掀开了。
张纯良冻得有点泛红的脸印在了模糊不清的玻璃上。
“村长。”张纯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想找您借点儿东西。”
葛秋生有些稀奇地瞅着他,把门栓拉了下来:“这么冷的天,找你的搭伴村民……”
他似乎想起来什么,尴尬地住了嘴。
他都忘了,这个小伙子的搭伴是那个许家的小恶仔,他那群手下不把他打死都是好的了,更别说借给他东西。
葛秋生瞅着张纯良半晌,然后才憋出一句:“你想借甚呢,小伙子?”
来村里的人不少,但是敢一个人来找他借东西的可不多。
他心里是清楚的,这群“外来的”,在村里活不了多久的。
能活下去的,只有他们这种老东西。
葛秋生忽然短促的笑了一下。
“借床褥子,我那屋子什么都没有,今天晚上有点冷,怕冻病了。”
张纯良说得太委婉了,他那屋子岂止是什么都没有,晚上风大一点儿,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倒塌的房子埋掉。
“褥子?”葛秋生愣了,他都不敢问,赖子那群混不吝到底怎么欺负这个后生仔的,居然这倒春寒的大冷天,连个褥子都不给他。
他胡子微微动了两下,示意他进屋。
张纯良跺了跺脚,往他屋子里钻去——村长的房子里有股味道,像是祭祀上的香。
带上门后,葛秋生在自己屋子里的破木箱子里翻找了起来。
张纯良不动声色地盯着这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的背影,视线慢慢扫过他的屋子。
这是一个家境不好,十分贫寒的村长。
单间砖房里空空旷旷的,只有可怜的几件破旧家具——床、衣柜和他正在翻找的雕花破木箱。
葛秋生的床铺旁边就是煮饭的砖灶台。他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床沿上吃饭。
这家里唯一算得上有排面的,大概就是头顶这个通电的黄灯泡了。
但是……
张纯良的目光停留在了葛秋生的床铺上,那里摆着几本黄油皮封面的书籍,看那摊开的纸面,细腻洁白,油墨印得整齐干净,这书似乎并不便宜。
葛秋生还有个笔记本摆在旁边,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一个家境一般,普通话很好,舍得花钱买书本墨水的村长。
在这样的一个年代,没有点薄产,是不可能上学识字的,葛秋生和这个村子有些格格不入。
他又扫到了灶上凉掉的煮豆子汤,然后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这个农家汉似乎不会做饭,像个生活质量一般的单身汉。
“你看啥呢。”葛秋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抱着一床褥子走到他跟前,眼神凉飕飕地盯着他看。
“没什么,村长。”张纯良收回了视线,神态自如地接过了褥子,“您是要写稿子吗,我在报社的同窗很喜欢审乡村风俗的稿子。”
他看着村长阴沉的脸色,坦坦荡荡地补充道:“一千字可以得五角钱呢。您写好了可以让我带出去。”
“城里的记者。”葛秋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等我想清楚了,我会自己出去投稿。”
张纯良抱着褥子,也不尴尬,微微颔首:“唔,那很好。总该要出去走走的。”
他向门口走了两步,好像有些犹豫似的停了脚步。
“还有事?”葛秋生一动不动,脸被顶头的黄灯泡照着,出现了大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色。
“村长,婶子去哪里了?”张纯良目光诚恳,还带着点不加掩饰的担忧:“您这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吗?”
村里的人说葛秋生有媳妇儿,也并没有说他是个鳏夫。
张纯良粗略地扫过了,他不大的屋子里也并没有摆放灵位这些物件。而葛秋生邋遢又有些生疏的生活方式,看上去并不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他就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照顾自己的人一般,无所适从地过着日子。
于是张纯良决定壮着胆子询问他一番。
“她在那边等我呢。”葛秋生看着张纯良,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见见她。”
这个话题有些危险了。张纯良知道,自己的打探似乎惹恼了这个Npc ,于是不再多说什么,赶忙告辞了。
他走出了很远,心里又有点不踏实。
犹豫片刻,他悄悄折返回了村长家旁边的小路,隔着一棵歪脖子树,看向了葛秋生家的方向。
然后——他就看见,村长屋子上那模糊不清的昏黄玻璃后,有道黑黝黝的身影掀着窗帘,一动不动地朝着自己的方向站着。
村长自他出门后,就站在窗户边盯着他,盯了很久很久。
张纯良浑身汗毛立了起来,他顾不得探究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发现,脑子一片空白,飞速向自己的落脚点跑去。
村里人休息得很早,差不多八点半,路上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纯良借着月光,抱着笨重的大褥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几乎是在摸黑前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他。
那脚步很轻微,但是在绝对静谧的环境下,却又十分明显。
也许是张纯良刻意注意到了脚步声的缘故,他甚至能敏锐地分析出这个人的脚步——一轻一重,似乎有点跛脚,但是速度绝对不慢,他正在靠近自己。
他有点后悔和许二吵架了,不然他还能在他家热热乎乎地住一晚——其实也不算吵架,就是当他问出许爱勇是否是他父亲那句话后,许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僵着身子,慢慢把张纯良放到了地上。
“是的。”他的身体依然忍不住在微微颤抖,但此时这种颤抖更像是——某种等待审判的绝望和恐惧。
“他是我的父亲,现在,你要跑吗?”他轻轻地问,眼睛盯着张纯良,里面是浓郁到化解不开的悲哀。
张纯良张了张嘴,他想问,为什么许爱勇是你的父亲,我就要逃跑。
他究竟做什么了事情,甚至牵连到你也要接受世人的惩罚。
可是他问不出口,那个好脾气的年轻人已经疲倦地垂下了眼,他抿着嘴,似乎在挣扎着什么,最后小声地询问张纯良:“我有点儿累,今晚可以早点休息吗?”
“当然可以!”看着许二明显不对的精神状态,张纯良简直愧疚坏了,他赶忙点头,:“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去你家找你玩。”
许二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张纯良打断。
听了他的话,许二本就虚弱的脸色,似乎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