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红毯很软,也可能是张纯良现在腿在发软。
他越靠近高台,便越能看清楚台上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影,就越感到胸口憋闷难言。
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少爷被他强逼着吃下了一盘超级难吃的苦瓜,然后扑倒在床上生他闷气的时候(也可能是被苦瓜毒晕了)。
不过短短几日,恍如隔世。
三少爷不知道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浑身都是深褐色的鲜血,干结的血渣沾满了脏兮兮的衣服。
早在先前的一次照面中,就能看出他当时身受重伤,而后又不顾伤势追杀他和疯狗,更是伤上加伤。
如今他手脚尽断,整个人被架在一副高高的支架上毫无着力点,头和四肢都软软地耷拉下来。
他有点像引颈受戮的温顺羔羊,也犹如受难的耶稣。
之前的每次副本,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张纯良握了握手里的匕首,感到有点茫然。
“我好疼……”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了他,三少爷想换个姿势,却被绳索牢牢固定在原地,不得解脱。
但这次张纯良听清楚了。
“……你来找我了。”三少爷用力抬起头,他瘦削苍白的脸颊沾满了污血,必须要很努力才能看清眼前的人。
只是他头脑昏沉,抬了几秒又重重地垂下,但这已经足够他看清楚张纯良了。
“我……睡着了,醒了以后……你没有回来。”
三少爷好委屈,他就如同抱怨张纯良又做了他讨厌的蔬菜一样,絮絮叨叨,吃力地倾诉。
“我……到处去找你,哪里都没有……厨房,下人房,他们的房间,井里……好多地方,你都不在。”
他似乎很茫然,但又好像知道为什么张纯良会离开。
他邀功一样抬起头:“一个……一个也没杀!”
他以为张纯良的不告而别是因为他擅自杀死了下人。所以即使再惊慌、再愤怒、再委屈,他始终没有再杀掉一个下人。
张纯良深深呼出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减少一点心里的酸涩。
“对不起……我其实……”
“你为什么不回来……?”三少爷打断了他的话,又自言自语道,“他们打得我好痛。幸好你没回来……”
他颠三倒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却始终自欺欺人,没有提到那个褐色长发的男人。
最后他陷入了沉默,怔怔地抬起眼看向张纯良,也可能是看向他手中的匕首。
“你来救我了吗?”
他有些难过地问道。
“这是第几次了?”张纯良没有接他的话茬,他走近两步自顾自地询问道。
三少爷没太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疑惑地蹙起眉。
“这是你被架在这里,像被宰的牲口一样……第几次了。”张纯良觉得眼眶发热。
很奇怪,他们明明才认识了不足十天,可是他看到三少爷受到这样的羞辱和折磨,心里的痛苦却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是因为他太崇拜那位曾经差点拯救了所有玩家的英雄吗?
“……很多次,数不清了。”三少爷坦言道。
他们已经耽误了很久,但是奇异的,台下没有任何催促地声音。
“我明明让他们把铜板还给你了。你为什么不走?”三少爷一动不动,只抬着眼睛望着张纯良,被血遮盖的双眼看不清丝毫情绪。
“你知道这是一场副本游戏吗?”张纯良反问。
“唔,之前不知道,小的时候他们都很正常,对我也很好。后来就变了,每个人都变得很奇怪,还想吃了我……再后来又出现了一些外面来的人,他们很奇怪,总能凭空拿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弄得我很痛。他们害怕我,却还想杀掉我。”
张纯良闭了闭眼,让自己的眼睛不那么酸胀。三少爷平淡地叙述着,似乎并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可张纯良见过,那些宛如蜘蛛一样攀附在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随时想要吃掉他的城民们。那些时刻对三少爷充满畏惧和恶意,时时刻刻想要伤害他的玩家。他们占满了他十几年来每日的生活。
“既然他们想杀我,那我也能杀掉他们……对不对?我没有做错,对不对?”
三少爷固执地将话题引回到他曾经被张纯良责怪的事情上,试图用事实证明自己并没有做错。
“对不起,是我做错了。”张纯良看着他固执赌气的样子,笑了笑。
三少爷望着他,半晌也慢慢露出了一个笑。他笑起来会露出一颗小虎牙,显得无忧无虑。
张纯良慢慢举起了那把匕首,在三少爷平静的眼神中挥下。
斩断了束缚着他的绳索。
三少爷软软地栽倒在他的肩窝,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我得救了。”
张纯良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如同院长给他起名那天一样。
“曾经有人告诉我,一个人的生命中缺什么,就要在名字中补进来。”
三少爷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沉默地靠着他,没有打断。
“封如旭。”张纯良从圣父系统那里得知了这个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叫他,显得有些干巴巴的。
三少爷就像受到了什么刺激,浑身僵硬了一下。
“我相信,给你起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是希望你的生命中能有足够多的阳光,让你的一生都能如旭日骄阳。”
“真的吗?”三少爷像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他睁大眼睛,有些急切地反问道。
张纯良等待着来自城民们的怒火,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开了三少爷,必定是要遭来报复的,也不知道亭英给他的那些保命道具能够他抗几下。
但他还是万分肯定地回答道:“没错,你是太阳。”
这个家伙原本是可以多活几个副本的,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段时间他释放了自己所有的力量,维持了这个副本正常的白昼,避免玩家们遭到黑夜的侵扰。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太阳公公。
“这真是太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三少爷变得不那么虚弱,他的声音柔和且开朗,“我是你的太阳。”
“你不只是我的太阳。”张纯良皱着眉纠正了他有些怪异的口误,这样的说法太暧昧了。
“可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太阳,那些奇怪的家伙,只会让你生我的气,只会夺走你的注意。甚至还会像我现在这样,靠着你亲你的脖子。”三少爷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声音阴沉了下来,他气得有些颤抖,忽然张开嘴,恶狠狠地咬住了张纯良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张纯良闷哼一声。但是他却无暇顾及这股疼痛,他的注意力被身后传来的诡异声音吸引了。
砰!
砰!
砰!
就像是一个个饱胀的水球由内而外炸裂开来,这声音他前不久才在终试的赛场上听到过。
张纯良僵硬地转过头去,他的身后已经是一片湿淋淋的血红。
灯笼是红色,地毯是红色,不成人形的碎肉也是红色……城民们围着高台而站立,乌泱泱几万人众,此时正在由内向外,满含微笑地自爆,他们在近乎诡异的死寂中炸成了一朵朵血花。
“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太阳,让其他的人都消失,好不好?”三少爷不满张纯良的目光正在看向别人,把他的头扭向了自己。
“别,别这样。”张纯良攥住那只正在乱摸自己脸的手,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他们伤害过你不是吗?为什么要替他们求情?”
“别这样……”张纯良并不是在为那些城民求情,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荒谬了。
他自以为被副本疯狂折磨的小可怜,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掌控整个副本里的Npc的生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张纯良浑浑噩噩地想。是从他还没有进入副本时,三少爷就已经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吗?那他为什么不逃离游戏主神的监视,还要在这副本里继续演戏?他究竟想干什么?
“太无聊了,我真的很无聊。”三少爷抽回自己被张纯良握得死紧的手,反手把他的手包在手里揉捏,抱怨似的开口,“每天都是重复的日升日落,还有一群讨厌的、怎么都杀不完的虫子。”
他抬眼望去,从高台上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条烈烈如火的灯笼巨龙,它狞恶地蜿蜒盘旋,贯穿了整个不夜城。
“不如就这样死了吧,他们想要什么都给他们,这样的生活太无聊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他神色厌倦地开口了,“有段时间,我甚至开始期待那些外面的人来到这里。”
“可是他们很容易就死掉了,久而久之,很少再有新的人来。”
“所以你才会刻意布置一条生路,就是为了让幸存者离开副本,吸引更多的人过来……”张纯良一阵恶寒,所以离开的幸存者并不是真的幸运,他们只是三少爷鱼钩上的诱饵罢了。
想到后院的莲花池,池里面的东西甚至可以让作为新人的王贵变成那么强悍的存在,那自然也会有人从中得到一些好东西,然后带出副本,久而久之,“不夜城”这个副本就会让人趋之若鹜。
甚至……池塘里面那些陷入沉睡的玩家,他们的信息说不定也会被离开的人透露出去,这样就会引来更多探寻消息的人。
太可怕了,整个副本,所有的玩家,都是他无聊时的一场游戏罢了。
三少爷露出了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可是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张纯良接收的信息量太大,大脑已经无法运作,下意识询问道。
“十天,对吗?十天以后,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有人死掉。”三少爷点着头,细数着他这些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可是我才不会放你走,我要做你的太阳,你要给我做一辈子的饭。”
张纯良喉头一动,想起了什么。他摸出一枚铜板——只要用它在美人和尚那口井里许愿,他就可以离开,这枚铜币甚至是三少爷故意找人放在他手上的。
“假的。”三少爷又露出了他的小虎牙,他今天晚上的笑很多,毕竟他很快就能得偿所愿。
“如果你真的去了那个院子,我会让那个臭和尚,砰的一声消失,没有人会给你开门的。”
他得意洋洋地摸走了张纯良手里的铜板,又觉得他手心凉的吓人。
于是用手包住了张纯良的手,细心地擦干他手心的汗。
“……你到底想做什么?”张纯良有一堆质问堵在心里,最后只能无力地询问。
“唔,似乎也没什么想做的。”三少爷好像在思考,但是没有头绪,他低头看看两人交握的手掌,有些矜持地说,“像现在就挺好。”
好在什么地方?!整个不夜城血流成河,到处都是炸开的肉沫,到时候一个城民都没了让谁收拾啊!难道靠你这只弱不禁风的洁癖精吗?!
看着三少爷岁月静好的样子,张纯良陡然升起了一股邪火,还没等他发作,便被一阵嘈杂打断了。
“快阻止他!!!”在一片死寂中,女人的尖叫格外清晰。
张纯良猛地回头,却发现不远处亭英浑身浴血,正艰难地向他们靠近。
她身上背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看那头凌乱的褐色长发,似乎是疯狗,但是张纯良不敢确定……因为那人的体型甚至比亭英还要小一些。
张纯良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就要向台下跑去。
三少爷还握着他的手,被他冷不丁一拽,整个人踉跄向前,却还是死活不松手。
“……你放开我。”张纯良声音颤抖,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咬着牙把三少爷的手撕下来。
“你要去找他。”三少爷的眼睛似乎又有点泛红,却不像平日那样温顺无害,反而狞恶的像要苏醒的恶鬼。“你要丢下我……去找他?”
张纯良眼睁睁看着亭英背上的人如同融化一般正向下淌着血肉,他似乎越来越小了。
“是你做的?你在干什么?”张纯良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亭英和疯狗都是玩家,怎么可能会像城民们一样,被他轻而易举地杀掉,三少爷的力量,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
“……住手,你快住手!”张纯良大脑一片空白,上前提起了三少爷的领子,威胁一般开口。
可是他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只不过是徒增笑话罢了。
“我不!”三少爷就像在和他比谁声音更大一样,愤恨地顶了回去,“他抱你!他还舔你!他该死!我要他死!”
张纯良恶狠狠地喘了一口粗气,他愤怒地盯着一脸怨愤的三少爷。
两人僵持了几秒,张纯良闭了闭眼,然后猛地把他搂进怀里,朝着他耳朵狠狠啃了下去。
一时间,亭英瞪大了双眼,脚步僵滞在了原地。
身后正在融化的疯狗伤势也不再恶化。
正在自爆的城民再也无法维持微笑的姿态,他们就如同某人灵魂的具象化,一齐瞪大的了双眼,呆滞地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木偶一样久久站立不动。
一时间,原本血腥邪诡的场面,竟变得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