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相见不相认,爱怨终有时。
清水镇,寥寥数十年的短暂居留,现在回忆起来,居然是生命中最生动的一段时光。小六曲着膝盖,偌大的寝宫空空荡荡,宫婢们都被自己劝了出去,此刻一个人蜷坐在巨大的床榻一角,小六怀念堂院里麻子串子的吵闹声,怀念老木大家长似的为他们断官司,怀念包子铺鲜肉大包刚出屉的香气,怀念说书的灵石老人难辨真假的故事……最后的最后,小六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怀念与相柳有关的一切时光。
小六翻出了那面狌狌镜,纵然里边只有两段关于相柳的回忆,纵使已经反复观看了无数遍,小六依然目不转睛地随着镜中的那个身影而心绪迭起。
一定是清水镇的日子过得太轻松自在了,竟没想到,会有一日分离,连互道再见的机会都不给。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小六宁可在他凑近吸血时,偷拽他衣袍的手指再用力些;宁可毛球白眼自己时,多扯它一根羽毛;宁可一次次借故抱他胳膊时多汲取些他的体温;宁可那场海底漫步走得再远一些;宁可……宁可没有遇见过,是不是也就不会有此刻的百感寥落。可小夭知道,如果可以选择,自己还是想遇见他,小夭对相柳的情绪总是这么复杂,与对任何人都不同。明明心中笃定他不会伤害自己,却又怀着难解的恐惧。
现在小夭有点懂了,自己怕的,可能就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身份吧。
狌狌镜里的相柳被画了满脸,小六轻轻用指腹摩挲那张清俊的脸,浑然不觉俊帝已经步入屋内,俊帝注视这一刻的小夭,眼中满含着澎湃爱意,与这些日子里客气而懒散的她很是不同。“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小夭惊羞之下将狌狌镜倒扣了过去,但脸上红晕犹存,俊帝翻过了那面小镜子,一眼看出里边的端倪,“这狌狌魂魄制取的镜子,能留下主人回忆里最珍贵的画面。”说着,留意了镜中的脸,本以为会是那只青丘狐狸,但俊帝微微一愣,镜中是一个素衣白发的男子,形貌出挑,却被画了一脸的涂鸦。
小夭急忙辩解,“他只是我的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又怕俊帝认出镜中人是神农军师九命相柳,于是赶紧收起了狌狌镜,俊帝也年轻过,看女儿的神态举止,自然懂得这定是小夭极为亲近之人,又听她说那人是“不算朋友的朋友”,不是男朋友又是什么,但俊帝也不戳破。
小夭自己明白,与父王相认的这些日子,即使金山堆满院子,自己其实并没有快乐的感觉。快乐,似乎应该在山花海树里才寻得到,在某个特定的人身边才会满溢。
加冕仪式越来越近,玱玹也需要为日后铺垫,发展自己的势力,于是二人商量着借口给小夭庆祝生辰,轻装简行地出来转转,还特意带了阿念一起去往防风氏族的大本营——轵邑城,小夭扮成他的表弟身份,助他试探防风氏是否能为自己所用,更与赤水、辰荣(归降的神农军)建立关系。不想又遇到涂山璟和他的未婚妻防风意映,看得有些烦,小夭席间寻了个由头就离开了。
走着走着,居然就到了水边渡口,似乎只要离水流近一点,沉闷的心情都要爽利许多。 毕竟此前许多快乐的回忆,都是与水有关。
相柳偶然发现了玟小六的踪迹,原来她已经远离五神山了吗?什么时候离开的?一定是自己回防风氏族那几日吧?见她一身男子打扮,相柳悬了多日的心有些踏实。
只觉得自己此前是不是脑袋进水了,竟会担心她是高辛大王姬?!
正好小夭也在渡口看到了相柳的那叶乌篷船,向船家招了招手。
相柳此行本是从防风氏族族长那里护送一批粮草,去神农军营,船家也是防风暗卫假扮,只为能从水路密道迅速将相柳送出轵邑城,但小夭招了手,相柳便吩咐船家,“搭那人一程”,又想也许玟小六是难得离开清水镇,四处游玩,刚好趁机看看,不在自己面前时,她是个什么样子,多日不见自己,她……是否也会想自己?于是相柳化形成女子形貌,端坐在船舱里。
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若让第三人知道,还真会觉得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082 多少年修得同船渡?多少年修得共枕眠?
小夭谢了船家,才知道是船上小姐好心,乌篷船窄小,座位有限,小夭此刻还是男子的身体,实在不方便与女子同乘,于是小夭站在船头,当是避嫌。
多日未见,见了面,却只能隔着半船距离看她的背影,相柳微微皱起眉心,有些不满,动用了一点灵力,顷刻船头上方,小夭站立的地方就下起了雨,说来也怪,那雨落的地方似乎是故意对准小夭,而其他地方眼看着还是大晴天。
这是什么怪雨,难不成专跟自己有仇?小夭只能弓着身子请示船内的女子,得她首肯,才进了船舱避雨。小夭这也是第一次正眼瞧那女子,她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清冷,倒让自己想起了某个熟悉的人。在这神色酷似相柳的人身边待着,小夭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所以,看到船头的雨一停就又立刻站起来回到船头,继续守着桅杆罚站。
小夭刚站了一秒,那雨又下了起来。小六只得又猫着腰往船舱里躲。那女子依然面色淡定无波,倒是又这么折腾了几次,船家不乐意了,朝小夭不客气地吼,“公子你可别折腾了,老天要你坐,你就坐!”说完小声啐了句,“真是个事儿精!”
小夭面带狐疑地看那女子,心想,呼风唤雨,此前相柳也当着自己的面做过这种事,今天这雨就像有人控制了故意耍弄自己似的,莫非,这女子是相柳化形假扮的?但很快小夭觉得是自己多心了,相柳那个冷血魔头,从来都是直截了当,若现在是他遇到自己,一定会直接上前把人掳走,哪里会这么幼稚。
想到这里,小夭心思定了定,依船家说的,老老实实坐进船舱里。座位属实是窄了点,小夭尽量贴着船篷一侧坐着,跟那姑娘保持了尽量远的距离。
相柳再动灵力,船底一个暗流涌起,船身倾斜,小夭一个未稳摔到相柳身侧,熟悉的体温,相柳满意地抿了抿唇。哪知小夭坐起来,居然离她更远了些,这怎么能忍?相柳指尖一抖,于是船底又一个颠簸,小夭再一次摔在他身上,口中慌张地道着歉。小夭扶稳了,去看水面,明明水流和缓,于是转头跟船家友好提醒,“麻烦您划慢点。”
这回连船家都看不下去了,语气不耐烦地怼回去,“你坐近一点,坐中间,不就稳了吗!”
是……这样吗?小夭只能又听话地小心靠近那女子些。终于船开得安稳多了。
口中连声客套着,“那真是打扰姑娘了。”眼睛却没有那么客气,总觉得这面纱女子的气质雅韵,实在太像某个云淡风轻的家伙。又想到上回见他,是在龙骨狱外的陡崖边,他浑身浴血而来,没有自己的血供他快速疗愈,他应该立刻回去深海疗伤了吧,算算时间,应该也才刚刚伤愈,又怎么会冒险出现在人多口杂的轵邑城。
小夭谨守着此刻自己的男子身份,恭恭敬敬缩在船篷一角,只希望这一段同程快快结束,别太麻烦人家陌生姑娘才好。
却听那女子问了句,“郎君这是要去哪?”像是在好奇自己这位陌生男子的行程,也可能只是因为搭了自己一程,看看是否顺路。小夭更觉得这不会是相柳假扮,那个家伙,从来没有这样八卦别人的闲心,也没有什么人都帮的烂好心。
但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小夭却真的想不到答案,是啊,自己要去哪儿?本就是陪玱玹来的轵邑城办事,自己在这里没什么熟悉的去处,小夭眼神闪烁的装作往前方看了看,然后才说,“此番只是四处闲逛,没有目的。”又诚恳地再次跟女子解释,“方才叫船时不知船上有人,如果姑娘不方便,我可以立即下船。”
小夭明明一番诚恳与礼貌,没想到,那姑娘一双眼睛却略带不悦地翻了个白,口中清淡地说,“不碍事,我也是没有目的,四处闲逛。”
船家闻言,小声腹诽,“不是说粮草大事不能耽搁嘛。”小夭灵力微弱,只隐约听见船家在船尾嘟囔了句,但听不真切,只能感觉这位船家对自己始终不太友好。但总觉得这姑娘对自己其实很好,听说自己漫无目的,于是也说最近在四处闲逛,倒像是存心要搭自己一程。而且自己大王姬的身份还未昭告天下,此刻一个男子形貌,自问也不是貌比潘安,更无随身的贵重财物,谅也没什么可让那姑娘图谋的,小夭一颗警惕的心也全然放下了。
083 爱让我们幼稚,爱让我们释怀。
那女子又问,“听口音郎君不是中原人?”小夭便解释,“陪朋友出来办事。”
相柳略想了想,眼前浮现玱玹与青丘狐狸两张面孔,轵邑城是涂山狐狸未婚妻——防风氏的繁华要地,连他身为防风邶的大部分资产也都在轵邑城里经营,十有八九是陪玱玹来笼络人脉的,相柳有些不悦地心中轻哼,玱玹想要滔天的权势就自己努力,折腾旁人做什么?真是看准了涂山狐狸听小六的话,要死死利用她够本了,又瞥了一旁的玟小六一眼,哼,她的朋友门槛可真低,被人利用,还拿人当朋友!
相柳忍不住拆她的台,“既然是和朋友一起来的,那为何又会独自一人四处闲逛?是和朋友闹矛盾了吗?”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你拿人家当朋友,其实人家根本对你是用完即弃,真正的朋友永远不会让你落单,比如本大妖我,粮草军务紧要的时候,也会分时间陪你。
小夭只觉得这女子字字句句都这么扎心,还在强力挽尊,“刚刚在酒宴多喝了几杯,怕喝醉失了清醒,就提前离席了。”
哟~陪上“人情”还不够,还“陪酒”?相柳冷眼又起,玟小六你业务范围拓展得挺宽泛啊~言语里就更针对起来,“在友人面前醉酒,还怕失了清醒,看来你与那友人,也不是一路人。”相柳说完觉得很是解气,此刻惦念多日的玟小六在自己身旁,一切安好,又与自己在水上一路同行,竟是这些日子里最舒坦的时光。
说得小夭脸上一阵泛白,装作水流颠簸,小夭低头扶着船身,想就这么略过话题。但那女子又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回家?”相柳很想催她回家,回清水镇,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自己可以随时知道她是安全的。
小夭却茫然了,“我随遇而安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相柳面上神色未变,但心跳已经乱了几拍,什么?曾经宁可挨鞭笞也不离开的清水镇,不是你的家了吗?相柳不信,相识数年,彼此作伴过,还一起种了那样的雌雄蛊,总以为一起度过的时光就是情分逐渐深刻的凭据,难道这些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相柳不知道眼前的玟小六,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自己马上要加冕大王姬了,享受王权荣耀之外,也势必要为玱玹四海奔波,那个王宫在自己的心中不是家,所以此刻小夭心中觉得,未来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又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偏偏神态中让自己想起相柳这位故人,于是开始毫无顾忌地感慨身世。
“就没有让你惦记牵挂的人?”相柳又再追加地问。小夭听她这样问,忍不住想起相柳,于是一双眼睛就对上了身边的姑娘,借着她散发的气质,小夭提取着相柳身上的气息,而相柳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二人此刻形貌上一男一女,关系上分属陌生,却这样面对面目光交接了良久,船家在船尾看着这一幕,又开始嘬起了牙花子。但船家怕相柳灵力高深,只心里暗暗决定,回头一定要跟自己的同袍兄弟们八卦一下,这九命相柳还真是军旅待久了,偏好男风,而且为了勾搭小相公,自己还会特意扮成美貌女子去色诱……啧啧啧,真是个邪性的妖怪!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这份爱美,直到……小夭余光瞥见了什么东西缓缓生出水面,循着那东西看过去,居然是一个举了食盒的水妖。身边的女子轻轻挥手,取过食盒,那女子如常地语气,眼角看一眼小夭,“怎么了?没见过妖怪?”相柳想再试试,没有面对自己时,她是否真的如以前,对妖怪也不会轻视。
小夭却低头笑了一下,心中想到了相柳,嘴里赶忙解释,“只是没想到你还叫了水团外卖。”
那女子打开食盒,说着,“自我修成人形便发现,世间并不如我想象那般美好,幸好还有两样东西慰藉浮生……”
小夭已经接过话去,“美食、美酒。”说完,二人为这份默契,都略略浮上笑意。女子又问她,敢不敢吃,还是说瞧不上妖族食物,但小夭已经凑过来伸出了手,去取那深海烤虾,一口下去满满的肉,居然比方才酒席上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084 相柳此刻心情,更比烟花寂寞。
小夭边自在吃着食盒里的妖族食物,一边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妖族,不过每次,都是我被他吃……”小夭立刻觉得这话不妥,自己一身灵血的事也算不小的秘密,于是改口,“我的食物被他吃。”说完,看那女子正好偏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对着女子探究的视线,小夭无奈地笑笑,“我还从来没有吃过他的东西呢。”
是吗?你此刻不就再吃吗?相柳才是心底无奈,她在介意这件事?又暗暗下定决定,总有一日,要给她吃给她喝给她玩乐,看她还怎么背着自己吐槽、介怀。索性顺着小夭的话锋再试探,看她心里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印象,于是又问,“听上去你的这位朋友不太友善,你还当他是朋友?”
相柳问完,不自觉屏住呼吸,不知自己能否经得住玟小六给出的答案。
但小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凶是凶了点,不过,他很好。”还特意笃定地点了下头,似乎是在盖棺定论。说完也不再解释,仿佛是在表示,这是自己与那位朋友之间的事,明明白白划出了界限。相柳看她这般维护自己,这才重又开心了起来。也不过片刻相处,玟小六已经让相柳的心情几次起伏,船家在后边,吃了全程的瓜。
小夭低头猛吃了几口,想将聊起相柳时百感翻涌的情思压抑下来,却没有注意到,身旁女子听她这样形容那位不友善的朋友,看着她的目光里再不清白。
说是四处闲逛,相柳以灵力干扰着船的方向,居然从晌午一直逛到了日头落山,大半日相处,相柳总觉得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快,但天色黑下来,也没有理由在城外乱绕,只能往内城的河道里开。
轵邑城还真是个繁华的所在,今日有灯会,岸边有人放起了大束映天的烟火。小夭本是无聊地左右看景儿,却一眼瞥到拱桥上站着一双年轻的男女,头并头地贴靠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子瞬间笑软了腰栽进男子怀中,曾几何时,自己与某个人也是这样并肩坐在雕背上,飞历壮阔山河,看遍海上风光,小夭想起那时的自己,也有许多次,明明是自己在分享那人一些笑话,最后又都是自己先笑软了腰,也是这般借机栽进那人的身前。
小夭一时回忆得呆住了,相柳也发觉她走了神,连自己问她话都没有听见,也毫无回应!相柳只觉得这繁华城市里的烟花太过刺目,还是漫天星月更赏心悦目。
小夭还在痴痴地看,相柳索性让船又一个颠簸,这一次,他也整个人栽进玟小六怀中。
二人说不出口的爱,在这一个偶然的怀抱里,经由慌乱的目色交错,再也无所遁形。
小夭暗暗骂了句自己,怎么会看一对情侣失了神,竟然冒犯了陌生女子,赶紧将怀抱里的女子扶着坐会远处。
相柳也不以为意,“刚才岸上那对男女也是如此相拥,看上去很是般配,我们此刻并肩而坐,于他人看来,说不定也觉得我们很般配。”
但小夭已经收敛了对相柳的想念,只觉得是不是半日相处,自己这男子模样让人家姑娘误会了?正色道,“你我不过陌路相逢,同船而渡而已。”
是这样吗?听在相柳的耳朵,她这样急急撇清关系,不知心里与她般配的人,是谁?
“船家,靠岸。”相柳干脆利索地吩咐,待小六上了岸道过谢,又将食盒赠给她,扬声说道,“下次不开心的时候,想想惦记牵挂你的人,他-他们不高兴你不高兴。”说完,船就走了。
听到这句话,小夭潜意识有些不对劲,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心却强烈地鼓动起来,似乎蛊虫在发出焦躁的暗示,不想让那艘船远离!
小夭急急地喊,还未付坐船的钱,那女子只是远远地回了她一句,“我还有事要办,没时间跟你算账,先记着吧!”
记着?记谁的帐?日后还有机会算这笔账?小夭看着手中食盒,那里满满的来自水妖的食物,只觉得自己与水族妖怪似乎并不熟,顶多也就是认识一个相柳而已。半日相处的点滴浮上心头,小夭苦涩地想,会是他吗?若然是他,为什么不与自己相认?恐怕……只是自己日想夜想,乱了思绪。
船向前行进,相柳已经恢复了真容,知她安好,也知她的人生还有许多的选择,即使那些选择是与自己无关的,不需要自己相伴的,相柳也觉得,应该放手让她自由地去选择,相柳喜欢她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但更希望她快乐。
但当船渐渐由轵邑城驶向更辽阔的航道,相柳不由地想问,一起同看过这般盛世烟火,玟小六,你是否还会喜欢那片海上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