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终还是散了。
纪间蕊问:“你说有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
姬荀骓是为这件事来的,可此情此景,他又不想提了,“那日在文剑寺,三弟的事怎么也没见你提起。他行事鲁莽,在家里领了荆条,我代他向你赔罪。”
“他挨罚了?”这么严重,纪间蕊有点吃惊。
姬荀骓是姬家的家主,一旦动用家法。那荆条就只有重的,没有轻的。
难怪姬行尘那天从壮志楼走了以后,就再没露过面。
她一度以为是姬行尘不好意思露面,原来是挨罚了。
只不过姬行尘对着别人都能应对自如,偏偏对着她口不择言的时候太多。
如果每次都罚,早被打残了。
但她知道,他不是坏人,更不是轻佻的人。
“其实不值一提,夕拜他表达得不好,也不意味着他心意不纯。”
这话倒是和三弟为自己辩解的一模一样,姬荀骓声音不由地一冷,“你们倒是知己,说出来的话一模一样。”
“他说的本就是实情,我又何必自欺欺人。”纪间蕊道。
“胡说。”姬荀骓更生气,“你嫁给谁,都是下嫁。”
“是吗,那孟暗为何不娶我,却纳了高氏,独宠高氏?”她含嗔带笑。
姬荀骓一怔,心一热,她这是对他们的事松口了?
纪间蕊悠悠道:“夕拜那人当起差来,举止有度;谈起风月来,就不知所措。但也恰恰证明他心中赤诚。
比那些风月高手人品不知道要贵重多少倍,孟暗其实不用过高要求他。”
姬荀骓的心一暗,沉到船底。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纪间蕊对男子的心意就是这么反复无常、随意拨弄。
他低下头,俯视她,“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你还为什么还对他说‘他很好,很不错’这样的反话?
你知不知道,他得了你这句话,竟然当了真,转头就回去与商氏和离。
如果他真得做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纪间蕊离了他的肩头,“那孟暗以为是什么?”
姬荀骓不说话。
纪间蕊轻轻一笑,“孟暗怀疑我在招惹他撩拨他?”
姬荀骓也生气了,只是不能发作,心中荒凉,语气无奈,“我不知道。
我原本并不相信那是一句承诺。
然而你对三弟说,我不是你的良配。所以才想或许他真的得了你的青眼。
后来他又引出一些混账话来,我猜测,你受到言语的冒犯不便发作,说句反话也是可能的。
可你既然没有感到任何不快,为什么还要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
“那夕拜和离了没有?”纪间蕊板着一张脸,月光下面无表情。
姬荀骓冷冷一笑,“他和离了没有,纪娘子既然关心,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蠢话?
这么一来以纪间蕊的性情,只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他去问姬行尘。
果然,纪间蕊一听便想要离开。
她拿起船桨自顾在水里划了几下,完全不得要领,只好又赌气地扔在船上。
姬荀骓嘴角往上一牵,把船桨扔进河里才好。
反正这条船上应有尽有。
在被找到之前,他们不妨就在这里飘着,没人打扰。
之后,在众目睽睽下上了岸,他便不能不娶她,她也不能不嫁给他,多么皆大欢喜。
两个人沉默着,突然,纪间蕊说:“我和韩王的关系,难道韩王心里不清楚吗?韩王对临淄王府做过什么?
临淄王府一倒,你是最大的受益者。三十不到的年纪,一跃至尚书省。从八年前的尚书省阁老到如今的异姓封王,朝廷对你已经赏无可赏了吧?
而我的姐姐姐夫尸首无存,在文剑寺只有一座无名的衣冠冢。
在你的权衡中可曾有过我,你自问是我的良配吗?”
她顿了一顿,又说:“如果夕拜和离了,我愿嫁给他。”
姬荀骓站在船头,从头到脚凉得彻底。
“那么多拔尖的世家公子不选,纪娘子为什么一定要选我家三弟?”
纪间蕊笑,“世家不过表面风光罢了,哪比得上姬家炙手可热,嫁给夕拜一则背靠韩王;二则他待我赤诚。”
姬荀骓气得想吐血,她嫁给姬行尘,给出的其中一个原因,竟然是为了仰仗他。
“如果你嫁给他,他便不能留在玉京。
他不像我,是从最低的官位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他一步入仕途的时候就在玉京。
你们成婚后倒是可以考虑定居岭南,你不是喜欢岭南的荔枝吗。
那时的姬行尘连表面风光的世家还不如,你猜猜他会不会对你抱怨,纵然身边是绝代佳人,会不会相看两厌;你再猜猜,他能坚持几年?他会不会为了重返玉京与你和离。”
纪间蕊淡淡地说:“韩王果然觉得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且不说还有太后和陛下呢,
难道夕拜不能辞官不做吗。他辞官后,我和他可以隐居江南道。”
姬荀骓不怒反笑,咬牙切齿地说:“好一个你和他隐居江南道,很好。
可我是姬家家主,我绝不会让你嫁进姬家,我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们,不信你就试试。”
“哦?”纪间蕊语气嘲讽,“那韩王倒是说说看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刚才不是还说我嫁谁都是下嫁吗?
韩王难道是怕我因为我姐姐姐夫的事报复姬家报复你?
我一个弱女子能报复得了谁?
如果我真有那般神通广大,韩王又怎么可能容得下我?”
她果然恨他,甚至深深防备他。
姬荀骓握紧拳头,这些年来她只字不提。
她叫他孟暗,口口声声说想念他,为了见他换上美丽的衣裙,甚至吃他剥的荔枝,喝他喂的果酒。
“为了什么。”他喃喃道:“还能为什么?为了不让你离我太近,为了不让我身陷险境还不自知。”
姬荀骓说完,几乎用尽所有力气。
这一刻,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他最介意的事,还不是她的伤害,而是她对他充满了恨意和忌惮。
所以她不能近在他的眼前,又不能远在没有他的天边。
他不知道怎么安放她才好,又不能容忍别人走近他。
不可笑吗,不卑劣吗?
他姬荀骓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顶天立地,像现在这样拖拖拉拉,当断不断,就这样八年过去了。
纪间蕊沉默了一会,忽然“扑通”一声,她跳下船,向河岸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