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内烛火如豆, 侍女水芙蓉引瑞王慕无寂入殿,慕无寂一身玄色锦袍,神色局促。
慕无寂在软榻前站定,抬头看去时,昭靖帝慕无铮靠坐在软榻上,身上铺着锦被。
分明还未入冬,陛下竟已盖这么厚实的锦被了……
他欠身行礼,声音因紧张发颤:“臣……臣深夜贸然叨扰陛下,听闻大哥.......遇袭,又闻晋将军恳请出兵没疆一事,臣忧虑万分,故而匆忙赶来。臣思忖,或许……或许能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慕无铮额上仍裹着白纱,稠丽的面容精致得近乎妖冶,双眸藏着化不开的哀思,眼尾的红痣似血滴,朝露般的肌肤如今只剩病态苍白,浓重乌青爬满眼底,两颊微微凹陷,浅笑凝眉皆难掩神色郁郁,似山巅落单的仙鹤。
听到声响,慕无铮迟缓抬眸,素手轻抬,动作迟缓无力,以细微至极的动作示意慕无寂近前:“他的事,五哥知晓了。”
慕无寂缓缓抬起头,面露几分哀伤,嗫嚅良久,道:“是.......大哥是世间少有的好兄长。臣与阿音日思夜想,皆盼能助陛下早日将刘伯仁那逆贼擒获……陛下知晓阿音于机关术一道苦心钻研,近日颇有些新得,一心想呈献于陛下。臣斗胆揣测……此成果或可在陛下出兵没疆之际,派上大用场,助陛下一解心头之恨。”
慕无铮眼眸闪过惊色,转瞬归于平静,皱眉沉思后问:“何等成果,竟让五哥如此笃定?”
慕无寂挠了挠头,面上浮起一抹腼腆,嘴角微微上扬:“此物委实太过玄妙,望陛下恕臣嘴拙,实在难以用言语尽述……还请陛下移驾京郊,亲眼目睹方知其中乾坤。臣听闻林修撰与欧阳大人谏言,如今我朝需休养生息,征调足额兵力实非易事。但若能得此神物相助,人力物力皆可大幅削减,征战之事……或可事半功倍。”
慕无铮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璀璨光亮,他猛地站起身来,身形却晃了晃,似是因大病未愈而体力不支。
他目光紧紧凝视着慕无寂,沉声道:“此事当真?”
慕无寂忙不迭地点头,神色无比认真,语气坚定如铁:“千真万确,陛下!臣岂敢欺瞒,陛下但随臣走这一遭,自会明白。”
慕无铮双眉紧蹙,沉吟良久,道:“好,朕便随五哥走这一遭。”
言罢,他转身,轻唤身旁侍奉的太监,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袍袖一挥,与慕无寂并肩朝殿外走去。
清冷月色倾洒,二人身影渐远,唯留承乾殿内烛火摇曳。
慕无铮与慕无寂一行人,马蹄声碎,行至京郊。
只见荒野之中杂草丛生,荆棘肆意蔓延,四下一片死寂。
冷风呼啸而过,吹得荒草沙沙作响,远处几株枯树在月色下投下扭曲的光影。
萧璃音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二人到来,她莲步轻移,盈盈下拜:“臣妾恭迎陛下圣驾。”
慕无铮微微抬手示意免礼,目光中满是急切,望向萧璃音道:“听闻五嫂的机关术另得新造诣,朕今日特来见识。”
萧璃音嘴角含笑,引着众人来到一铁车前。
荒野中,一尊黝黑的铁车静静矗立,形状颇为奇特,车身修长似蛟龙横卧,通体黝黑、管口朝天,车身之下有两轮支撑,轮辐粗大,轮缘宽厚,稳稳立于地面,似宣示它可随将士之意奔赴沙场。
萧璃音朱唇轻启,解释道:“臣妾为此物取名为,火炮。”
那火炮之上显然布置诸多精巧机关,慕无铮虽不知其详,但一眼观之便知是精心打造,丝丝入扣,环环相连,定有非凡功用。
炮尾处略显粗壮,暗藏雷霆之威。
萧璃音轻移莲步来到铁车旁,手中令旗一挥。
王府府兵们见状,迅速忙碌起来,一个府兵快速地填装,双手灵活地穿梭在各种器具之间,小心翼翼地安置火炮,另一个调整管口倾斜,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切就绪,萧璃音一声令下,喝道:“点火!”
刹那间,火光迸射似撕裂夜空,紧接着发出一声震天巨响!
声如雷霆震怒,直震得众人耳鼓欲裂。
众人皆为这突现的声光所震慑。
慕无铮瞠目结舌,面上尽是惊与喜交织,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慕无寂亦是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一旁的王府府兵们皆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切,手中器具几乎坠地。
火光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划过夜空,带着凌厉的气势,直直冲向远处的靶标。
只听 “轰” 的一声,远处模糊不可见的靶标瞬间被炸得粉碎,木屑与尘土漫天飞扬。
慕无铮等待片刻,见风平浪静,终于才快步上前,火炮虽静立于地,肃杀之气却弥漫四周,仿佛一点燃便带来震天动地之能,可摧城拔寨,威震四方。
他伸手轻抚火炮发热的管口,赞不绝口道:“此等神器……真是我朝之幸!有了它,出兵没疆一事,定无忧矣!”
萧氏夫妇相视一笑,双双拱手道:“陛下洪福齐天,神器天佑我朝。”
随后,萧璃音温婉相邀:“陛下舟车劳顿,今喜得良器,臣妾已在瑞王府中备下薄宴,还望陛下赏脸。”
慕无铮心中略作思忖,虽然他几乎没有多少食欲,但念及五哥五嫂此番展现的神物对永昼裨益极大,且盛情难却,他微微点头,和声应允:“五嫂美意,朕岂有不应之理。”
待至宴间,华堂之内烛火摇曳,光影交错。
案几上佳肴罗列,珍馐美馔散发着香气,袅袅升腾。
自慕无离的噩耗传来,这些时日,慕无铮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而此时此刻,他竟第一次有了进食的兴致。
他微微低头,看着面前精致的菜肴,神色稍有放松。
只是慕无铮额伤未愈,慕无寂夫妇心思细腻,特意为他备下上好的茶水。
席间,三人交谈甚欢,满含温情。
慕无寂目光凝住慕无铮,神色间满是局促,言辞迟缓且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笨拙:“陛下,大哥他…… 是真的去了吗?”
慕无铮眼眸骤黯,心底痛意翻涌,从前与慕无离相处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闪现,他微微低头、轻皱眉头,似竭力隐藏悲绪。
就在此时,又听慕无寂接着道:“臣自知.......臣的才能万万不如大哥...... 但臣愿以兄长之责,全力辅佐陛下。阿音与臣,定会倾尽全力,助陛下稳固江山,平定四方,不负大哥这些年为永昼费心竭力。”
言罢,慕无寂眼神坚定,带着绝不退缩的决心。
慕无铮静静听着,只觉一股暖流自心间淌至全身,他抬眸望向慕无寂和萧璃音,眼眶微微泛红,嘴唇轻动似欲言又止,一时哽咽难语。
良久,他缓缓举起茶杯,声音微微颤抖:“得五哥与五嫂如此……乃朕之幸。来,我们.......干了这杯!”
言罢,三人举杯,手臂轻扬,杯盏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而后,他们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喉咙流下。
——
金鸾殿内,烛火灼灼,幽微暖光在殿内众人脸上跳跃,却驱不散那满殿凝重。
深更半夜,慕无铮突兀召集众人,殿中诸人神色皆不安,交头接耳间尽是隐忧。
昭靖帝慕无铮高坐龙椅,周身一袭雪白,自登基大典后他就没再穿过龙袍,日日一身素白,似披麻戴孝。
傅云起静静站在他左侧,龙椅之下、众人眼前,一尊黝黑火炮默然矗立。
慕无铮目光环视殿内,殿阁首辅欧阳恪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林霜绛身着一袭绿衣,清冷气质如霜雪,不与尘世相融。
大公主慕无双同样一身素缟,面色冷凝。
晋琏仍是颓意难消,阴霾沉沉。
陈王世子慕凤玄与陈老王爷并肩而立,自从得知堂兄慕无离的噩耗传来,这些时日他就没怎么吃好睡好,满心皆是不可置信。
他多次进宫,却连慕无铮的面都见不着。
四下里一片死寂,无人敢率先打破沉默。
陈老王爷身为殿内最年长者,见气氛压抑得近乎窒息,轻咳一声打破寂静:“陛下深夜召臣等前来,莫不是有要事相告?”
慕无铮并未作答,缓缓起身,伸手握住案上短剑。
众人茫然之际,他猛地将短剑刺入心口!
刹那间,鲜血迸溅,殷红夺目,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袍。
众人皆瞠目,惊愕失声。
“朕……以心头血起此毒誓,纵踏破没疆……穷尽四海,必将刘伯仁碎尸万段!”
“若违此誓,朕甘愿不得好死……不入黄泉……不得往生!”
慕无铮的声音冷冽而尖锐,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空旷的殿内久久回荡。
众人惊惶,旋即纷纷跪地,高呼:“陛下!”
姚冬易与夏霖惊恐地捂住嘴,眼中满是震骇,林霜绛盯着那抹鲜红满脸焦灼,不假思索欲上前,却被晋琏一把拽住,晋琏厉声道:“林修撰,陛下心意已决!”
慕无铮面色惨白如纸,额间豆大汗珠滚落,却强忍剧痛,缓缓将短剑拔出。
浓稠的鲜血顺着剑身汹涌而下,溅落白衣下摆,胸口洇出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渍,连指尖亦被血污染得不堪。
他猛地振臂一挥,染血短剑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当啷”一声,剑刃带着血滴砸落地砖,撞击声响在死寂大殿内格外刺耳。
慕无铮强抑翻涌的剧痛,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冷峻地逐次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陈王世子慕凤玄与陈老王爷身上。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朕意已决,即刻出征没疆……陈王世子慕凤玄监国,陈王辅政。若朕……身死,则由慕氏一族最后的血脉……慕凤玄即位。望诸位尽心竭力,不论何人为主,保我朝安稳……护百姓周全!”
陈老王爷满脸震骇,脱口而出:“铮儿!”
慕无铮低头凝视着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沉声道:“皇叔,朕心意已决。”
陈老王爷痛心疾首,“铮儿……你可是兄长唯一的血脉!”
慕无铮默然不语。
水芙惊了好久才缓过神来,赶忙颤抖着上前递去帕子,慕无铮一把接过,捂住心口按着伤处。
陈老王爷无可奈何,只得满脸怒其不争地推了一把慕凤玄,示意他赶紧麻溜跪地领旨。
慕凤玄却不急不缓地看向身旁的冬易,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犹豫,旋即鼓起勇气道:“陛下!臣不要监国!臣愿随陛下一同出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姚冬易神色微变,在场众人皆面露惊诧。
这节骨眼,陈王世子还敢抗旨?
好胆量!
姚冬易上前一步,轻声劝道:“凤玄,你可还记得曾答应过我何事?”
慕凤玄神色一怔,他的确在襄阳时答应冬易,日后一定会听她的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面露难色,良久之后,不得不无奈点头。
慕凤玄缓缓撩开下摆,跪地叩首,双手高抬:“臣,慕凤玄接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定国侯世子赵及月匆匆闯入金銮殿。
他单膝跪地,急道:“陛下,臣听闻陛下欲出征没疆,臣尚有一身武力,恳请能与长公主慕无双一同出征,为我朝开疆拓土,杀敌报国!”
长公主慕无双闻声抬眸看向赵及月,眼中闪过一抹别样的意味。
慕无铮见他执意跟去,也不多作阻拦,扫视殿内众人,高声道:“如此,北征之事就此定下。随行者速回府准备,三日后……随朕赶赴北境!”
慕无铮决然转身,不顾众人心忧,径直躲进内殿,似是那受伤的猛兽,急于独处舔舐伤口。
一入内殿,他忍痛猛地扯下染血衣衫,动作颤抖却透着狠劲。
水蓉立刻捧来温水,轻柔地上前为他擦拭血污。
小姑娘不解地红着眼,“陛下……陛下怎下手这样狠?也不心疼自个儿……”
她拿起装着顶级伤药的玉瓶,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上,慕无铮疼得颤抖不止。
随后,水蓉用白纱一圈圈细致地缠住他的胸口 。
正逢此时,水芙匆忙来报:“陛下,辅国公侯在殿外,似是有话要同陛下说。”
慕无铮换好衣衫,微叹,“带他进内殿吧。”
“是。”水芙领命而去。
慕无铮移步到一旁的锦墩坐下,目光投向殿门处。
待来人踏入,只见辅国公纪闻殊身形佝偻,似转瞬之间苍老许多。
长女为救自己而香消玉殒,如今连最疼爱的小儿子也离他而去,这样沉重的打击,任谁也难以承受。
慕无铮望着眼前的纪闻殊,心中满是愧疚,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劝慰。
纪闻殊一身素缟,洁白得刺目。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跪地,声音苍老且带着几分疲惫:“老臣,见过陛下!”
慕无铮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扶起纪闻殊,眼中满是恳切与自责:“纪公不必多礼,纪编修……因护宸王而死,朕不会不感念他的功劳……纪公但有任何要求,尽管直言,朕虽无法让逝去之人复生,但为他们尽一份哀思还是能办到。”
纪闻殊微微叹息,“老臣膝下子女五人,一长一幼皆先老臣而去,老臣这辈子已没了欲求……纪府虽尚处丧期,可老臣深夜前来,是想再提醒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老臣曾给您的谏言?”
慕无铮闻言,神色微微一怔,思绪瞬间飘回往昔,片刻后,缓缓说道:“记得,老大人曾说……无论因何缘故,行事都要留一线余地,不可太过决绝……哪怕面对大恶之人,也不必倾尽一生与之缠斗不休。”
纪闻殊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看来陛下仍记得老臣那番忠告。”
慕无铮眼神微微黯淡,语气透着坚定与无奈:“纪老大人不顾丧期深夜前来,这般苦心朕岂会不知……只是出征一事关乎血海深仇,朕势在必行。”
纪闻殊缓缓摇头,目光满是忧虑,“老臣并非来阻陛下出征,只是想提醒陛下……即便始终未能寻得刘伯仁,也万不可对没疆赶尽杀绝。臣知晓陛下决意出征,必是对克敌制胜有十足把握,但还望陛下切勿对无辜百姓大开杀戮,这绝非圣明之君应有的作为。”
慕无铮缓缓点头,心中暗自思忖,萧璃音所献神器固然威力惊人,可杀伤力巨大,极易造成误伤,火炮所到之处,势必一片生灵涂炭。
自己此番出征,本是为慕无离报仇,若没疆能够认输,乖乖交出刘伯仁,他确实不该再肆意屠戮。
不能因自己的仇恨累及慕无离,损毁他一生的功德。
念及此处,他郑重道:“纪老大人请放心,朕绝不向无辜百姓举起屠刀。”
纪闻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抬手轻轻拍了拍慕无铮的肩膀,转身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离开金銮殿。
慕无铮凝着纪闻殊渐行渐远的背影,随后缓缓抬眸,望向窗外那将明未明的天光。
一声幽幽长叹,自他唇边逸出。
“这么多日过去了,但凡新丧之人,头七总归会回来瞧瞧吧……”
慕无铮喃喃自语。
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于空荡荡的殿内,似是在寻觅那一抹再也不会出现的身影 。
“可为何这么多日,你一次都不曾回来看我?是怨我、气我没能寻到你的尸身,将你带回京城么?”
言及此处,他眼眶骤红,滚烫的泪夺眶而出,顺着苍白脸颊滑落。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很快我们便会重逢,再稍稍等等我,莫要急着去轮回……”
声音裹挟着无尽的怅惘与无奈,消散在这薄凉的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