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院快步走回前堂,若星紧绷着身子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她一下子失了气力,靠坐在游廊的长椅上,心口跳得极快。
闭了闭眼,昨夜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昨夜,陆初霁把江焉阑送来时,他看起来奄奄一息,仿若山间飘散的薄雾,陆初霁特意交代江焉阑谨慎,不能让旁人碰他。
“但宋司长除外,那就麻烦了,宋司长。”不等若星回话,陆初霁狡黠一笑,回身跳上马车,“少将军来此避住一事是机密,我需亲自去请信得过的御医,少将军就先托付给宋司长了。”
说罢从巷子深处绕道离去。
若星撕开江焉阑背上的衣衫时,被眼前一片殷红的新伤叠旧伤吓得呼吸一窒,伤口几乎没有被处理过,只是干渴了,又被鞭打裂开,犹如一簇簇触目惊心的花焰,她不敢想象其他地方还有多少伤口。
如果他再晚一些出来,是不是就……
她擦了一把泪,怕眼泪掉下去碰到伤口,只能忍着沾湿了绢帕把血污擦了擦,小心翼翼得仿佛眼前的人一碰就会碎掉。
他们一起隐秘在寒泉庵后山的那些年,从没有问过对方来路,也没有问过去路,那时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现在却很想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想要做什么,想要知道他的所有,想要……陪他承担。
想问问他,江白曜,你疼不疼。
黑夜中,烛火轻轻裂开,灯焰又亮了几分,若星没敢继续撕他的衣衫,怕衣衫粘在伤口处,好在很快御医就来了。
陆初霁找来的御医是个白须和蔼的老者,姓陈,若星起初在游神,只站起身让陈御医坐到榻上好为江焉阑整治。
没想,陈御医瞧着若星哭得一塌糊涂的小脸,温声一笑:“好久不见了啊,宋姑娘。”
若星这才抬眼去看陈御医,良久之后,愣住了,这不是……
“老神医?!”若星又惊又喜,在扬州陆家为陆春彩办加笄宴时,忽然神兵天降一位老神医,解开了陆家中毒之迷,那时神医不愿透露姓名,只说自己是退役的御医,来无迹,去无踪。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
陈御医点点头,宽慰她道:“宋姑娘不必担忧,我与少将军是旧相识,一定会好好医治他的。”
他们是旧相识,多年疑思一招解开,果然根本不是什么好运,就是江白曜暗中帮她。
若星想着想着,心下越是酸涩,一直苦苦忍着。
陈御医手上为江焉阑诊脉,瞧了她一眼,哭得跟花猫似的还在咬着唇不敢出声,可怜见的,于是咳了咳,道:“宋姑娘,你去给老夫拿把剪刀,再去打盆热水来。”
若星连忙应下出了门,小跑着把剪刀拿来,打好温水,取了绒帕。
陈御医把江焉阑的外衫褪了下来,拿过剪刀快准狠剪开内衫,胸膛原本漂亮的肌理上露出一片交错的伤痕,,美玉有了划痕,反而更增了几分残破的绝色。
陈御医还以为小丫头会害怕,没想到她一瞬不眨地盯着,哭也不哭了。
陈御医知道这二人关系匪浅,想了想, 道:“少将军……很少许人贴身治疗,老夫此前也未如此近身过,不如老夫给少将军缝好深的伤口,其余的由宋姑娘来上药吧。”
若星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好,我来,陈御医您教我便是。”
若星掐了掐手心,弯下身来,听从陈御医的教导,一点一点替江焉阑清理、上药、
抱扎,薄汗附了一脸,也来不及擦。
陈御医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腕上,宽慰道:“别害怕,这些伤只是看着可怕,但并不伤及性命,只要少将军不再操劳,好生休养调理,一月内便可痊愈了。”
“好。”若星好生应着,心下想的却是——
一月?江焉阑想再走出玲珑四司断然是不可能了,她不许。
……
昨夜郎中为江焉阑上药时,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肉,再后来,送来的汤药都喂了玉兰花,他还能站起来与若星好好说话都已然是勉强。
若星走之后,他倒回榻上又堪堪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小心敲门。
小厮没听见房内的声音,只好在门外禀告道:“公子,陆少爷让我送了您的行李过来,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要小的亲自送到您手上才行。”
江焉阑一向警觉,早已醒了,他撑着榻檐起身,打开内卧的门。
却见门外廊间,除了晨时见过的小厮,竟还多了两名高壮的护卫和一个南钺长相的女使,严丝合缝守在门口。
女使手中托盘端着汤药,见了他,恭敬欠身行礼道:“公子,小人是宋司长派来伺候您的女使,名叫甘莎,您平日里若是有何需要,尽可告诉小人便是。”
见他冷眸看向两名护卫,甘莎察言观色道:“忘了告诉公子了,这两名护卫是我家司长特意请来保护您的。”
江焉阑挑了挑眉,保护?
怎么看起来,倒更像是……监禁。
他点点头,只问:“宋司长何时会再来?”
甘莎笑了笑:“这个……前堂司里有贵客来了,我们司长应当是忙不开身,公子还是先把这汤药喝了吧……”
“又是什么贵客?”
甘莎不敢胡说:“是……国公府上的小公爷,这几日日日都来,我们司长便是不敢怠慢的,还请公子见谅。”
江焉阑默然,本就苍白的脸色霎时不大好看。
甘莎连忙将汤药端进去,眼神示意小厮不要傻站着,小厮回过神来,赶忙殷勤地将行李抬进房内,然后把陆初霁交代的匣子放到桌案上,弯腰退了出去。
甘莎送了汤药,就站在回廊上,并不打算走。
江焉阑关上房门侯,回身看见桌案上冒着热雾的汤药,他上前端起来,熟练地走到窗棂案边,那玉兰花许是喝了汤药,已然有些蔫吧了,他想了想,反手倒在了旁边的另一盆玉兰花里。
窗外传来羽毛振翅的轻响,一只白鸽落到了窗边,江焉阑伸手抓住白鸽,从白鸽厚实的羽毛深处取出一小卷纸。
展开来,上面写着:田忌已出关,离魏不远矣。
密信于烛中化为黑烟,江焉阑放走白鸽,转身走到床榻边的景窗,伸手推了推,果然……这窗已经被封上了。
门外,甘莎和两个护卫大有不眠不休守着的架势,宋司长花了重金,到了夜晚会有其他护卫来换班,这后院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蓦地,房内传来“哗啦”一声,似有什么倒在了地上,甘莎吓了一跳,立刻推开门跑进去,只见内卧里原本封上的景窗竟然破了,屋内没了人!
甘莎吓了一跳,大声对护卫喊道:“快!快去叫宋司长,人跑了!”
彼时若星正在前堂设宴与魏念云套话国公府之事,护卫急匆匆在她耳边禀告江焉阑逃跑了,若星身形一僵。
她站起身来,对正在打马吊的魏念云道:“魏小公爷,今日司里出了要事,小人要去处理,眼下不便宴客,请小公爷自便。”
没等魏念云回话,她已经转身快步往后院走去,杏黄色的百迭裙裙摆如蝶翼翻飞,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魏念云拿着马吊,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好在这时顾泱泱进来了,看到冤大头来了,她双眼闪着金光:“小公爷,来得正好,我今日又研制了新酒, 小公爷可有口福了!”
魏念云:“……”
……
后院内,若星一进来就看到甘莎焦急地站在内卧房门外,“宋司长,那位公子不见了!”
若星的目光落到坏了一边的景床,心口一窒,她强行镇定下来,对甘莎和护卫道:“你们先去找,他受了伤,兴许还没离开宅子。”
“是!”
护卫和甘莎走了,若星默然走到景窗边,看着窗外茂茂盛开的凌霄花若有所思,凌霄花枝繁叶茂,迫不及待伸入窗内,窗子破了,凌霄花枝叶却完好无损。
忽然间,“砰”一声——房门合上了。
若星缓缓回身,只见几步之外,俊美如神只的男子负手而立,正凝眸望着她,琥珀眸在流转的夕辉下如同透明的玉,清澈见底,无辜得很,他淡声问:“贵客走了么,宋司长,现在,我们可否聊聊了?”
若星抿着唇,杏眼蕴着浅浅怒意,低声道:“少将军,装什么呢。”
她像一只炸毛的狮子,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每走一步,怒意更甚一分。
“少将军真的不识我吗?”她走一步,他凝着她,便被逼得退一步。
她笑了一声,丝毫不退让:“少将军莫不是忘了,有一日,少将军夜半归府,体内蛊毒发作,是谁陪在少将军身边?”
她继续走,江焉阑继续退——“徐远礼死那日,是谁,替我杀了他。”
江焉阑退无可退,只得靠在墙上,他并不反抗,就这么静静望着她,任由她走近,若星咬着牙,侧身从案柜中寻出一条绳子,狠狠扯过他的双手,不由分说绑在一起,打了死结,两个。
若星仰着头,杏眼冷然瞪着他:“不怕告诉你,江焉阑,你来了我的院子,就别想再跑!”
江焉阑慢慢垂眸看着手上不算好看的死结,像在欣赏一般,依然不做反抗。
良久后,他喉间微动,凝眸望向她,温声道:“我不记得了,不如宋司长提醒提醒我。”
若星太生气了,一心想着要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再也不让他离开她,完全没注意到他唇边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把他推向床榻,回身翻出妆匣,从匣子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金丝楠木面具。
回到床榻边,若星单膝跪于榻上,举着面具在他眼前,想教他好好看清楚,她气得手臂都在微微颤抖,怒声问他:“好啊,我提醒你,你认不认,江白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