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柯很少看朋友圈。
更别说看小姨夫文主任的朋友圈了——他已经把他的朋友圈给屏蔽了，图的就是一个省心。
但在省城医院时，出于礼貌，琪琪加了文主任微信，然后，琪琪就看到了文主任发的那张图片。
琪琪看着图片，然后莫名其妙地问马金柯：“你相信世界上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么？”
“生物书上不是说了么，根本没有啊。”
“那你相信，世界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双胞胎啊！”
“那三个人都一模一样呢……”
“三胞胎啊。”
“那要是不一个爹妈生的，三个模样都不一样的人，然后这三个人又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呢……”
“啊？！啥意思啊？”马金柯被搞糊涂了，然后，他接过了琪琪递过来的手机。
他看到图片的那一刹那，有些懵。
第一眼，他看到了刘大关二张三，其他人都没看着。
“刘关张？这几个人搞什么？搞团建啊……”
“亲爱的马总，请把你的目光挪挪，看照片上还有谁？”琪琪无语地指着文主任，指指颜老先生，指指大乔——他们刚刚在医院探望过，自然对大乔印象深刻。
“啊？这几个人，怎么会在一起呢……这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等等，刘关张是不是知道我姥爷在医院，然后去医院搞他，进而威胁我？”马金柯问。
琪琪摇头，指指文主任：“看看小姨夫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像是被人威胁么？还有姥爷，也笑嘻嘻的——不过他不算数，不管啥时候他都这样，这边的大乔，也笑呵呵的，刘关张，除了刘大没笑，其他两人也都咧着嘴，这哪儿像绑架啊，这就跟你刚才说的‘团建’差不多……我就是好奇，这个组合是怎么产生的？”
“是啊，怎么产生的呢？”马金柯一头雾水，“p的照片？”
“小姨夫发的朋友圈，我刚才偶然看到了……”
“呃呃！”马金柯拿着手机，看了看朋友圈，他看到了文主任发的朋友圈。
又翻看了他之前发的，发现文主任之前也发过关于颜老先生在医院的图片，当然，配的文字都是诸如“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家有阿兹海默症老人，但作为孩子的我不离不弃”“给老爸擦拭身体，擦完累出一身汗，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了，哭……”“重阳节，买束花，来医院送给老岳父，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他喜欢花……”这类的煽情的文字，这些照片后面偶尔会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马金柯辨认了一下，是刘大。
他拿出自己手机，翻看家庭群中以及文主任发给自己的那些视频，他从来没看过，这一看，他看得血压直升。
“小姨夫给我姥爷找了个护工，是刘大……”
琪琪看了看视频的发送日期：“这时间不短了……”
“是啊。所以，刘关张并不是冲着我来的，估计是偶然……”
“那刘关张知道了老爷子跟你的关系，也没拿这件事要挟啊……”
“笑话，他们捉拿了你对我来说才叫要挟——拿我姥爷要挟，对我一点儿用都没有，你可以认为我冷血，认为我能看着老爷子陷入危险当中非常不人道，可我觉得吧，我姥爷目前活着还不如死去，他现在活着是活受罪，不光我姥爷，还有那些癌症病人，当一个人已经失去医疗价值的时候，应该实施安乐死，这才是最大的人道。尊重生命，是尊重生命的质量，而不是一味地延长生命的长度，乌龟活前年，可是要背着那厚重的壳背千年，有意义么？”马金柯说道，“所以，刘关张威胁不到我，但这件事倒是给我敲响了警钟。”
“什么警钟？”琪琪不懂。
“你以为对手离自己很远，但其实他已经很近了。就像葛莲，多么老实的一个女人啊，我对她的认识，就是一个兢兢业业的财务，真没想到，她能做出那种事来。我这十几年，在天海树了不少敌人，但我真没想到，最大的敌人居然是个平庸的女财务，三个行将就木的破老头。”马金柯苦笑地说着，然后给文主任打电话。
接到他的电话，文主任明显的很意外，竟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马金柯问他护工的事情，文主任很遗憾地说，之前找的护工很好，工作尽心尽力，把老爷子伺候得干干净净的，可惜家里有事，他走了，不过，他推荐了另一个护工，这个护工也不错，他承诺她如果干的好，会给她涨工资……
马金柯大概知道了来龙去脉，然后断然说道：“第一，给我姥爷调换医院，别在那家医院住了，换一家；第二，那个新护工辞掉，再换一个。”
文主任一听，傻了：“为啥？这医院住的好好的，为啥要换？”
“因为之前你找的那个护工，是个危险的人，我怕他对我姥爷不利，所以连带他推荐的护工也不能用。”
“嗤！”文主任不屑地一笑，“他把你姥爷伺候得干干净净的，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的，就是对你姥爷不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年还不来医院一回，来一次就说人家不利？你这是找茬，你不想付护工钱就明说，就跟我阴阳怪气，我跟你明确说了，你不愿意付钱拉倒，我在群里找大家要钱，我把费用按人头分摊，然后让大家给我转账，我不用你的钱。你以为你有钱就了不起，就可以颐指气使啊。换医院……医院是随便换的么，老爷子啥情况你不知道啊，好不容易对这里熟悉了，你把他换一个陌生环境，你这是害他。你姥爷再痴呆，再不认识人，他也你姥爷，也是我岳父，马金柯，你有钱不假，但别有了钱，没了人味。”
文主任很硬气地把电话挂了。
这番话把马金柯怼得翻白眼，他气急败坏地对琪琪说着：“这人！！怎么这样呢！我付了钱，还不能说几句了……”
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就响了，微信群中，文主任发了一段话：老爷子的病，跟大家做个汇报：目前在医院一切良好，医药费基本上全报，不花什么钱。但护工费用是个问题，目前请个优秀的护工，费用比较高，之前的费用都是马金柯给了，刚刚他明确表示不再付钱，那么老爷子的护工费用，咱们就AA，大家自觉转账给我，不转账的我会在群里追着要，到时别觉得不好看，一切都是为了老人身体健康……
马金柯看着这段话，内心有多崩溃就多崩溃。
琪琪看了，情不自禁地说道：“小姨夫的气性也太大了吧……”
还没说完，马金柯的手机提示音就一通响，家族群的十几个人，纷纷@了马金柯，发了一个鄙视的表情。
被亲哥亲妹堂兄堂妹表兄表妹这么一通鄙视，谁扛得住啊，岛主马金柯都被鄙视得无语了，还没法生气，只能在群中发了一段话：大家先别着急，刚才我跟小姨夫有些误会，姥爷的护工费还是我负责，而且一定负责到底……
发完之后，马金柯委屈极了：“凭啥付钱这种事就落我头上啊？”
琪琪说：“因为你最有钱，能者多劳，大家默认你了呗。”
“有钱就得负这个责么？”
“大概，也许，是吧！”
“那我花钱了还不能给我姥爷挪挪地啊……”
“大概，也许，不能……”
“我……”
马金柯叹气，拿起手机给文主任转了五万块钱，说：“小姨夫，别生气，怪我考虑不周，有你的把关，姥爷的安全问题是不用考虑的，哈哈，以后护工的钱还是我来负责，你该给护工涨工资就涨工资，只要护工尽心尽力，把我姥爷照顾好，钱不是问题。”
文主任这次倒是没矜持，很快就回复：“收到了。”
马金柯说：“琪琪，看，资本在官员面前，真的一点儿地位都没有。”
“哈哈。”琪琪笑，然后问：“我挺好奇，那刘大怎么就忽然家里有事了呢？他有家么？”
马金柯愣了。
他看着琪琪锐利的目光，拍拍她的肩膀，说：“好问题。”
马金柯开始打电话，岛上的安保措施进一步加强。
孙权来汇报，说葛莲已经火化了，葛亮没有买骨灰盒，而是用家里的茶叶罐，将骨灰放进了茶叶罐中。孙权说了，天海的墓地很贵，葛莲生前曾经在马岛上工作过，所以岛上可以免费给葛莲一个地方，孙权给葛亮看了图片，以山望海，风景特别好，但葛亮拒绝了，说他要将妈妈的骨灰带回去，他学材料的，准备将骨灰烧成一个纪念品，带在身边，永远珍藏……
马金柯问：“工作的事，跟他讲了么？”
“讲了。他学材料的，说要做跟专业相关的事情，要不然四年大学白上了。办完葛莲的丧事，他就回省城了。我问了他下一步的打算，他说省城一家做锂电池的企业，在他们学校校招，他也面试了，他估计通过的问题不大，估计会去那家企业工作吧……”
“哦。他有什么异常没？”
“我目前没发现。我个人感觉他就是一个大男孩，这么多年都在学校，还没有经过社会的摔打……”
“行吧。下一步，你要找到刘关张的下落。”
“啊？他们不是在医院么？”
“已经离开了。突然离开，应该有事。”
“我明白了，我会查的。另外，S\\h\\E还留她们么？”
“留。她们可以回泰国休息一段时间，休息完了，还回来，告诉她们，刘关张那三个老头，是她们下一步的目标。”
“好的。”
孙权离开之后，琪琪从外面进来，神色有些凝重：“孙雨虹出国了。”
“哦？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下午！带着孩子。”
“去了哪里？”
“加拿大。”
“走的很突然啊。”
“是啊，事先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之前她还装模作样地打电话要跟我谈什么生意呢，我以为她那边没什么事，现在想来，她在迷惑我。她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应该是。不过，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怎么会突然这么聪明呢？”马金柯疑惑了，他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了，因为他准备了一大票的记者以及自媒体人员，等着发揭秘王家家族的通稿呢，现在当事人突然走了，这……
他想起了在省城医院时哥哥说的话，看来，这个王主席的确不简单啊。
这时候，手机响了，境外电话，他皱眉了，琪琪见状，立即起身，悄悄地离开了。
他接通了电话：“你总是深夜来电话……”
对方阴沉一笑，“深夜？华尔街的名言你忘记了么——资本永不眠。”
马金柯走到落地窗前，看着黑乎乎的大海，听着对方的话，那些话如同炸雷，在他耳旁炸响……
………………
深夜不眠的不仅仅是资本，还有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天海钢花小区，葛莲的家，葛亮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之内。
葛莲的骨灰，放在茶叶罐中，在客厅的柜子上搁着。
爸爸朱行，音讯全无。
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前面通了，但是没接；后来再打，已经打不通了。
亲戚朋友白天来了一波。
他们走后，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安静，令人心碎的安静。
葛莲甚至连一张黑白遗照都没有，葛亮找出了家庭相册，想找一张妈妈的照片，然后到照相馆放大，做成遗照，挂在家里。
他翻起了相册，厚厚的家庭相册，有四本。
他刚出生时，爸爸很帅，妈妈也很好看，他们俩中间是胖乎乎的他；
从牙牙学语到上学前班，都有照片，记录了他成长。
他拉开抽屉，里面还有一个海鸥相机，以及一团团的胶卷。
那时候，相机很贵，胶卷也很贵，即便是国产的乐凯，也要十几块钱一卷，柯达的胶卷要三十多。而那时很多人的工资只是六七百块钱。
相机是他出生之后买的。
单单就是为了给他拍照片用。
小学时候的照片，去海边玩耍时的照片，爸爸妈妈带他去吃天海第一家麦当劳的照片，带他去游泳馆游泳的照片，给他过生日的照片……
在物质上，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让他受过委屈，他们用尽一生的努力，让他顺顺利利地读完初中读完高中，读完了大学……
翻看着照片，看着看着，看到某些爸爸抓拍自己和妈妈的照片，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下意识地说：“妈妈，看看这一张，你表情，哈哈……”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妈妈永生都不会再出现了，然后，悲伤从脚底升腾，弥漫全身，逆流成河。
仿佛已经哭干了的泪眼，竟然再一次流出了泪水，并且泪水汪洋恣肆，一发而不可收。
泪眼朦胧中，他翻看着一张又一张照片。
他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妈妈单独的照片，全是她和他的合影，或者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爸爸也没有单独的照片。
只有他，单独的照片特别多。
爸爸妈妈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
他将相册放到一边，走进自己的卧室。
卧室有一台电脑。台式机，联想的，当时花了七千多块钱，还有一个专门的电脑桌。
七千多块钱，妈妈不知攒了多久。但那时听说电脑可以学习，而且未来是科技的时代，孩子如果不懂电脑就会被抛弃，妈妈立即拿了钱，去电脑城买了电脑。
妈妈还专门做了块盖布，用来盖那显示器。
现在，这台装着xp系统的电脑，配置已经很老了。
打开电脑，嘟的一声，黄灯亮了，还能开机。
xp系统历久弥新，开机后，他找到了家庭相册。
打开，里面有几千张照片。
他一张张地翻看着，竟然不知东方天色已肚白。
那么多的照片，仍然没有一张单人照。
最终，他发现了一张照片，爸爸妈妈站在一起的照片。
他们很年轻，妈妈还梳了个大辫子，头发黑油油的，眉毛很淡，眼睛亮亮的。
他使用自己有限的作图技能，开始将图片分开，将妈妈单独拎出来……
天完全亮了，他终于将妈妈的照片p好了。
然后，他将照片存进U盘中，带着U盘去了街边的洗印店。
跟老板说了要洗印照片，付了费用，还有镜框的费用。
出门时，有人叫他：“葛亮。”
他抬头一看，是司马警官。
司马警官拎着一杯都将，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线糊。
洗印店旁边是一家早餐店，开了很多年了，老店，都是老顾客，司马警官在这里买早餐，看到了葛亮。
他看看洗印店的招牌，问：“给妈妈洗印照片啊？”
葛亮点头，说：“昨晚搞了好久，愣是没找到我妈的单独照，后来找到我爸和她的合影，裁了一半下来，做了放大处理……”
司马警官听了，有些不忍，低着头问：“你爸……有消息么？”
葛亮摇头。
“他住的地方，你去过么？”
这倒提醒了葛亮：“没！我昨天回来，一直忙着我妈火化的事情，没顾得上……”
“那去他住的地方看看……我电话你昨天已经存了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哎，谢谢警察叔叔。”
“咳，别客气。熬了一夜，没吃早饭吧，去吧，吃点儿早饭再回去。”
“不了，我不习惯再外面吃早餐，我妈早上总是给我熬地瓜小米粥，我喝习惯了，回家喝地瓜小米粥……”说完之后，葛亮和司马警官都愣了。
看着葛亮难过的表情，司马警官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几个字：“男子汉！！！肯定都会过去的。”
葛亮坐在早餐店里。
他第一次一个人，坐在这家周围很有名的店中，吃起了面线糊，因为他这辈子，都再也喝不到妈妈熬的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