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九瑜皱了下眉，这个她还真不清楚。
靖宣的表情依旧淡定从容，带着浅浅的笑意。
此时此刻，他不像是在讲述自己的事情，反倒像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如同说书先生一般，向客人们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皇帝身负帝气，其实是不容易被夺舍的，可若是死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神色悠然地轻轻弹指，一道灵光从金龙身上飞射而出。
眨眼间，两把华丽无比的椅子凭空浮现，稳稳地落在地上。
一把缓缓移送到了池九瑜身后，另一把靖宣一撩衣摆，潇洒地坐了下去，而后徐徐说道：
“当年啊！靖宣帝育有六子七女，在大楚皇室也算得上是子嗣繁茂，然而在他晚年之时，皇子们却一个接一个相继夭折，独留下一位年纪最小的皇子——楚恒。”
“靖宣帝连续痛失六子三女，心力憔悴，于一日夜间悄然薨逝，当时楚恒年仅十一岁……”
楚云桉愣了一下，举手道：
“不对啊！父皇继位时已满十五岁，继位次日便迎娶了与他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皇后娘娘，总不能夺舍之人夺了个尸身，又活了四年吧？”
靖宣点头，眼神里满是赞许之意：
“正如你所说，夺舍之人确实占据了靖宣帝的肉身四年之久，而尸身极易腐坏……”
“你可以想想楚恒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此时此刻，处于阴阳殿中的几人，除了靖宣和发疯的文德帝，就数楚云桉最了解大楚皇室的情况。
也正因如此，在听了靖宣最后一句话后，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胃部更是一阵阵地抽搐痉挛。
但看到其他几人投来的目光，他还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解释道：
“我听说，先皇当年因只剩一子，便极为疼爱，几乎每日都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几人的脸色骤然变化。
尤其是池九瑜，一想起那种经过高温发酵、独属于丧尸的腐臭气味，她的胃囊就一阵翻腾。
“呕——”
锦娘没能忍住，干呕了一声，魂体都变得轻飘了几分，脸上满是嫌恶之色。
“那这么说，陛下岂不是与那腐烂的尸体相伴了四年……”
“那人到底怀着怎样的阴谋，竟是连自己也不放过？”
靖宣继续道：“当时楚恒年少，并不知道靖宣帝已死，日日相伴之人身上满是恶臭，再加上时不时脱落的皮肉，都令他恐惧至极！”
“而那夺舍之人还告诉他——这是皇室的诅咒，每一任皇帝都会这般痛苦地死去，即便自戕而亡，魂魄也会附在这具身躯之上，不得解脱。”
“所以，那人搞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让文德帝恐惧死亡，想让他执着于追求长生？”楚云桉都不禁对文德帝生出了几分同情。
靖宣耸了耸肩，摊开双手道：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后来的事情我便不清楚了。”
他话音刚落，其他几人的目光便凶狠地刺了过来。
怎么回事？
胡萝卜放好了，好奇心也高高吊起了，你告诉我，没了！
没了！！
靖宣微微一笑，坦然承受着那些射来的眼刀。
“我从来不说假话，真的没了。”
“你说你是靖宣帝的执念，你知道的这些来自靖宣帝的记忆？”池九瑜换了个角度问话。
靖宣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不错。”
池九瑜若有所思，“也就是说，靖宣帝在他死后，魂魄还在世间至少停留了四年？”
“确实如此。”靖宣继续点头。
“靖宣帝是寿终正寝吧！”池九瑜眉头微拧，看向靖宣的目光满是疑惑：“这样的魂魄该直接进入轮回才对，他为何能够停留如此之久？”
靖宣手指微微一动，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楚云桉身上，说道：
“这就要说起皇室秘宝怨灵珠了。”
“当年皇子们陆续死亡，靖宣帝派了很多人去查，得到的结果都是意外而亡，但靖宣帝不信，他笃定一定有人在觊觎大楚江山，可无奈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皇室秘典中曾有记载——紫薇帝气可驭万鬼，而万鬼蛰伏于怨灵珠内，斩其怨，方臣服，其主亦可凭心意留存于世。”
楚云桉举起手中的怨灵珠，一言难尽地问：
“你说这个是皇室秘宝？”
“是的，正是因为它再次认主，我才会受到感召苏醒过来。”
被小狼崽子一爪子踢出来的秘宝？这也太廉价了！
回想起先前锦娘问他——是不是将鲜血沾染到上面了，楚云桉这才恍然大悟地道：
“原来是因为我的鲜血沾染到了上面，我才能看见这些阴魂啊！”
靖宣微微颔首，“的确如此。”
池九瑜见话题跑偏了，赶忙再次拉回来：
“所以，靖宣帝的魂魄是怎么消失的？你又为何会出现？”
靖宣的神情罕见地凝重起来。
“这就要说到楚恒继位之后了，即便登上皇位，他也未能摆脱幼年留下的阴影，直到一位名为九疑道人的出现。”
“九疑道人”四字一出，池九瑜顿时精神一震，事情对上了。
“在他的提议之下，大楚的各个角落皆设立了阵法，其目的就是为了吸纳天地间所有的阴气、死气、怨气等诸般邪祟之气。”
“然而，这阵法太过强横霸道，吸走邪祟之气倒也罢了，却是连那些正常死亡的魂魄也不肯放过！”
“时间一长，怨灵纷纷涌起，龙脉移位，地气淆乱，大楚已有摇摇欲坠之象！”
“靖宣帝作为一抹幽魂，根本无力挽救，为免大楚百姓遭受无妄之灾，只能将怨灵珠埋入了皇宫阴气最浓郁之地，净化怨气，拖延时间。”
“而他自己的魂魄原本就虚弱不堪，最终也未能逃脱被阵法吸纳的命运。”
“大约是他想要守护皇宫，守住大楚的执念太过深沉，因缘际会之下，这份执念进入了枯井里的玉佩之中，我才有幸留存至今时今日。”
“原来如此！”池九瑜低垂双眸，用力搓揉着指间缠绕的玄影。
之前在那乱葬岗时，她就满心疑惑，这个世界灵力匮乏，然而整个大楚却到处遍布阵法，它到底是依靠什么来运转的？
经过靖宣的一番话，她倒是隐隐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个世界没有灵气，但精神力依旧能够用来激活符咒，那定然也适用于阵法。
而能与精神力相提并论的，唯有人类灵魂的力量。
在末世之中，她就曾因为精神力的不断增加，亲眼见证过一个个飘浮的灵魂化为一团又一团的能量，继而慢慢消散。
所以，那些阵法才会连正常逝去的灵魂都毫不留情！
那些纯净的灵魂，实际所化的能量极为柔和，而同样的，它所能提供的力量也变得极为有限。
真正强大的、足以成为一个巨大能量源的灵魂，是从逆境的重重打压中顽强成长起来的、饱含着刻骨铭心恨意的灵魂。
那么，为了维持如此众多阵法的正常运转，这个世界又有多少人被迫含恨离世？
而在这本小说里……
她那忠君爱国的爹爹受尽千般酷刑，得知全家皆死后，悲绝三日而亡！
温柔善良的娘亲痛失丈夫、爱女，绝望地溺死湖中！
惊才绝艳的大哥被好友无情背叛，含冤抱恨而死！
武艺超群的二哥被当权者无情地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满腔悲愤，饮恨而终！
姿容绝世的三哥大仇未报，葬身于熊熊火海，含恨九泉！
池九瑜的眸色几番剧烈变幻，最终凝结成冰。
那么，他的爹爹、娘亲以及三个哥哥到底是因为当权者的无端猜忌，而不容于世命丧黄泉，还是背后有人蓄意促成的？
是不是最后连魂魄都被吞噬干净，再也无法轮回转世？
池九瑜手指揉搓的力道愈发沉重，疼得玄影瞬间蜷缩成一团，在她的脑海里吱哇乱叫。
“你跟设置阵法的人有关系吧！”她在脑海里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虽轻如微风，玄影却吓得骤然噤声，轻薄的身体紧跟着缩成了一小团。
她生气了！
就在这时，文德帝的身体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池九瑜随意瞥了一眼，然后对玄影道：
“回去再跟你算账！”
同一时刻，其余几人也留意到了文德帝的举动，纷纷侧眸望去。
此时，文德帝已然从癫狂之态变得平静下来，然而这份平静却透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几点零星的烛光，微弱地映亮他的瞳孔，让他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眸，似被浓雾重重笼罩，难以窥探其中潜藏的情绪。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暗想：这是听到了？
一时间，在场的几人竟不由自主地对文德帝产生出一种浓烈的敬佩之意。
在这般情境之下，竟还能强行拉回神志，这位皇帝的意志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格外坚韧了。
就在这当口，文德帝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如同气音。
“他早就死了，尸身也被朕烧了，朕早就解脱了！”
说完这句笃定的话语，他又抬头看向靖宣，用一种仿佛在质问“你怎么还不去死”的语气，缓缓说道：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被烧成飞灰？”
靖宣并未因他的语气而感到被冒犯，反倒觉得这人颇有些意思。
于是，他笑道：“我为何要被烧成飞灰？”
“朕是皇帝！”
靖宣点头，诚然如此，然后呢？
见他未能领会，文德帝眉心微微蹙起，满是不悦地指了指那些飘浮在楚云桉身后的阴魂，下巴高高扬起。
“朕是皇帝，万鬼不侵！鬼，都该惧怕朕！”
哦！万鬼不侵啊！
在场几人眼睛微微睁大，纷纷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终于弄明白了文德帝那隐隐透出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靖宣噗嗤笑出了声，仿佛被文德帝的愚蠢给逗乐了。
“你！”
文德帝磨了磨后槽牙，他那惨白的脸色阴沉沉的，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张属于靖宣帝的面庞。
他堂堂一代帝王，先前遭这几人戏弄，如今又被这人当面冒犯。
新仇旧恨交织，即便这人有着一张对他而言宛如梦魇的脸，他也恨不得立刻将其置于死地。
这般想着，他望了一眼死得不能再死的龙影卫的碎尸。
暗骂一声，没用的废物！
靖宣眉眼微微弯起，见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
决定让他清楚明白什么叫做差距。
他指向自己身上的龙纹衮服，就在那一瞬间，原本已经隐匿于龙纹之下的金龙陡然现身。
龙身轻轻环绕着他的身体，将高昂的龙首搭在他的肩头，龙目睁开，吞吐着精光。
这令他本就清俊的五官，贵气尊崇的气质瞬间变得威严无比。
哪怕没有言语，只是单单地坐在那里，就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逼人威势。
文德帝双手猛地紧握成拳。
他望着靖宣帝身上那环绕的金龙，再低头瞧瞧自己同款的龙纹衮服……
顿时面色阴沉如水，眼底压抑的阴寒泄露出他的不甘与嫉妒。
都说九五之尊乃是真龙天子，可同为皇帝，凭什么先皇的魂魄都消散了，那金龙宁可盘踞在一个冒牌货身上，也不肯回到他的身旁！
靖宣尤嫌打击不足，继续说道：
“身为皇帝，百鬼不侵有何稀奇！”
“真正的帝王之命可是能驭万鬼，破万敌，兴国运，紫气盈天，君明臣贤，四海升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文德帝一张口便欲怒斥一声“陈词滥调”，然而下一秒却被靖宣的话生生打断。
“不过，虽说你这皇帝当得糟糕透顶，却也并非一无是处……”
话落，他的目光落在楚云桉身上，刹那间露出一抹欣慰至极的神情。
“起码你生了一个好儿子！”
被气到头脑发懵的文德帝：“？？？”什么好儿子？
忽然被提及的楚云桉：“！！！”谁是好儿子？
他瞅瞅靖宣，又垂眸瞧瞧在自己掌心骨碌碌滚动的怨灵珠……
什么驭万鬼，破万敌，君臣贤明，他可不想做什么君！
他就想跟在主人身边，四海为家，那个破龙椅谁爱坐谁坐，反正他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