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言从副楼的雅间出来,素娘不过多时也来了。
“素姐姐,我这位朋友还要打扰一段时日,有劳多照顾。”经年的手帕交,卿言也不与素娘客气。
“人在姐姐这儿妹妹就放心吧。”素娘很义气的应承了下来。
卿言想了想说道:“素姐姐,有些事情本应告知,不过,妹妹实在有难言之隐,望姐姐海涵。”日前,蓝臻在宫外受了重伤,卿言想来想去,宫外只有珍馐楼最安全可靠,于是便将他安置在此处。不过,有些事情,对于素娘来说,不知道比知道好。
“姐姐知道,妹妹放心便是。”素娘自知晓了卿言的身份后,对卿言的行事便很是理解。
“那我过几日再来看姐姐。”卿言简单道别后,回宫了。
刚入采仪殿,便有云轩的贴身内侍请见,卿言随之去了博览斋。
“伤得如何?”云轩问。
“深可见骨。”卿言只觉得眼前闪过蓝臻那体无完肤的伤,触目惊心。
云轩诧异:“听说这昭王殿下可是有万夫之勇,为何几个虾兵蟹将就让他如此狼狈?”
“是海图,他把账都算到蓝臻头上了。”卿言咬了咬牙。
“看来海图是狗急跳墙了。”云轩轻笑。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云轩转了个语气:“宁远着人来报,已接到宁老将军,休整一日后返回盛京。”
“真的。”卿言喜不自胜,眉眼中溢出的相思滚烫而浓郁。
“言儿,你的雀跃太过明显,就不怕我心生嫉妒?”云轩淡笑。
心念一转,卿言的嘴角弯起一个妩媚的弧度,与云轩一起矫情:“不如,你也出去个三五天,回来的时候看我会不会也同样雀跃?”
云轩装作认真的点点头:“试试也好。”
“既然如此,三日后户部侍郎孙周田按例巡赋,你也跟着去吧。”我让你矫情。
“言儿这是有了旧爱不要新欢啊。”云轩故作伤心。
“你猜对了。”卿言扬了扬眉,与云轩笑到一起。
笑闹过后,卿言敛了敛神色:“虽与孙周田一道,可不要被他看出端倪来。”
“放心,我有分寸。”云轩点了点头。
前几日的怀孕乌龙,让成贵妃有借口来示好,其兄户部尚书成学礼也在朝堂力鼎上官家,如此明显的意属公主党让卿言有些头疼。十年前的落水事件,据说是与成贵妃有关,而成尚书一手提拔的户部郎中李承毅又是晋王的人,显意投诚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云轩亦知其中复杂,心里不禁又谨慎了几分。
“云轩,有件事想与你商量。”一想到怀孕,卿言就头大了。
也不等云轩说什么,卿言便把几日前在静心殿里的那场对话从头到尾与他说了一遍。
“所以,我这肚子里的,不管有或没有,都留不得。”卿言最后一句似乎像结案呈词。
“言儿似乎已经有了打算。”云轩回应。
“我在想,是不是该报一报十年前的落水之仇了。”
顺便试探试探成家投诚是真心还是假意。
翌日清晨,卿言从博览斋出来,又免不得听到傅家驸马得宠至此的闲言闲语,连身怀有孕也要歇在博览斋,看来这对小夫妻恩爱异常啊。
如此八卦,听得卿言直抚额,特别是听坠儿绘声绘色的描述,卿言更是不由得笑出声了。
“公主,虽然他们乱嚼舌根该打,可您还是得注意身子,太医嘱咐您要多休息,切不可劳累……过度。”说到后半句,坠儿的脸已红得像番茄。
“坠儿,你一个姑娘家,谁教你的?”卿言只觉得好笑。
“那个,那个,李公公就是这么叨念的。”被这么一问,坠儿的脸更红了。
宣华宫的掌事太监李春是卿言从储幽阁带来的老人,从小就在身边伺候,对卿言也是极忠心的。在宫里当了几十年差的人都是人精,这些话想必也不是随口说说,自己身为内侍有所不便,怕是想让坠儿提醒卿言注意身体,才有意无意的让坠儿将这些话听了去。
“放心,我有分寸。”此事坠儿不知缘由,卿言不便多说。
可仔细想想,自从宁远离京,自己似乎就没有离过云轩,不是将他留宿采仪殿,就是自己留宿博览斋,想不让人误会都不行。
这段时日和云轩走得越发近了,原本是情债所致刻意回应云轩,现下似乎已然成了习惯。比如昨晚,本是不需要留宿的,自己竟自然而然的留在了博览斋,没有刻意没有目的没有利用,只是想留下便留下了。
对,就是那么自然的想留下,想与他相处,想在清晨时的庭院里见到他一如既往宠溺的笑,所以就留下了。
沈卿言,你莫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心里的这句话让卿言吓了一跳。
今日是祈福法事的最后一天,按例是由储君替皇帝带领众人完成这最后的仪式。于是,安顿好伊娜,卿言便盛装立于法案前。
焚香、净水、除障、布施、承福、弘法,一一完成后,燃灯法师便开始为众人分发贡品。贡品有限,每宫仅有一份,应是按照位份来分。卿言自然获得了可观的一份。
贡品分发完毕,众人散去,卿言却没有回宣华宫,而是以讨教女红为由将成贵妃留下了。
“早就听闻贵妃娘娘描龙绣凤之艺绝冠后宫,不知贵妃娘娘可否赐教一二,也让我可以为腹中的孩儿一尽母亲之责。”今日阳光正好,卿言邀请成贵妃同游御花园。
“长公主言重了。公主若是想学,臣妾自当倾囊相授,只怕是臣妾这雕虫小技入不得公主的法眼。”成贵妃说得情真意切。
二人聊着聊着已经到了未央湖,当日卿言落水的地方。
沿着九曲桥,二人走进湖心亭,落坐在石凳上。
“坠儿,拿我绣的百岁图给娘娘看看。”卿言让坠儿递上一件绣样。
成贵妃仔细看了看,又递还给坠儿,口中啧啧称赞:“公主这绣工,针脚细致工整,线条疏密有度,色调饱满和谐,形象逼真,是上品。”
“当真?”卿言笑了笑,亲手为成贵妃斟上一杯茶,成贵妃受宠若惊。
所有的表情动作,卿言都看在眼里,不像做作更像讨好。
自己的绣工自己清楚,应该说她的绣工整个后宫都清楚。这副百岁图确实如成贵妃说的那样是上品,可这副上品不是她绣的,而绣品的作者此时正将它夸得天花乱坠。
成贵妃色艺双绝,其艺之一就是刺绣,她的绣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绣品正中隐着一个金色的十字,此金色丝线是隆庆帝特意为她打造的,只此一家绝无仅有。
这副百岁图是前几日成贵妃送给她怀孕的贺礼。
当年,入宫仅一年的成贵妃还只是个才人,但天真烂漫惹人怜爱,因怀有龙嗣,不过两年就晋升为婕妤,一度宠冠后宫。可好景不长,不到三个月,孩子就胎死腹中。而此事之后,隆庆帝对其更是疼爱有加,不久又怀有龙嗣,未足三月就被封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可谓荣极一时,可惜,孩子又没保住。接连丧子之痛让成贵妃沉寂了两年,后在隆庆帝的寿辰庆宴上,成贵妃以一曲《相思语》又重获圣宠,不久又怀有龙嗣,晋到妃位,可惜,孩子又没保住。隆庆帝念及她三次失子之痛,遂封其为贵妃,位列四妃之首。
当时,隆庆帝仅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一个目盲,一个痴呆,能传承他血脉的就只有女儿一人了,成贵妃便将矛头指向了向来温婉的上官皇后,所以才有了卿言落水这么一出。
今日,似乎历史又要重演了。
“娘娘今日好像看走了眼啊。”卿言淡淡一笑,从坠儿手里拿过绣品,指腹在绣品中央的隐性金色十字上来回摩挲着。
成贵妃的脸色开始不自然起来。
“这可是娘娘的佳作,娘娘怎么没看出来?”卿言故意问。
“臣妾真是年纪大了,都没看出来,在公主面前献丑了。”成贵妃见卿言有意道破,也就不再无措,反而迎上了卿言探究的目光。
这倒是出乎卿言的意料之外。
这言下之意莫不是在问:成家确是真心实意投诚了,你是接还是不接?
卿言心中一笑。
“卿言调皮,还望娘娘见谅。”卿言端起茶碗,向成贵妃一礼,成贵妃忙还礼,与卿言一同饮下杯中香茗。
“前日里,龟慈国的伊娜公主前来参加海会寺的法会,给我带了些西域特有香粉,其味浓而不腻,香而不俗,我觉着好就给贵妃娘娘留了。”坠儿适时的将一个精巧的锦盒递上。
成贵妃连忙接过,仔细的看了看闻了闻,的确与中原的香粉大有不同,点了点头,心里甚是喜欢。
可就在这一瞬,不知为何成贵妃接过香粉的手突然抬起,香粉全都扣在卿言脸上身上,吓得卿言从石凳上站起,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最终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
众人顿时吓傻了。
“公主。”坠儿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一声,扑到卿言身边。
此时的卿言正痛苦的捂着肚子,鲜血染红了身下的裙摆:“快叫王太医。”
众人乱成一团,在湖心亭外侯着的秦勉飞奔过来,不等吩咐抱起卿言就往采仪殿去了,内侍和婢女们七手八脚的跟在身后。湖心亭中剩下成贵妃还愣在当场,像是被吓傻了。
“木莲,我刚刚做了什么?”成贵妃神情恍惚地问自己的贴身侍女。
木莲也被自己主子的举动给吓傻了:“娘娘,奴婢,奴婢也不知。”
成贵妃木讷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中的香粉锦盒已经滚落于一旁,自己刚刚是怎么啦,为什么手背会忽然一痛?为什么手会不听使唤的将粉盒扔向长公主?
采仪殿内此时人仰马翻,只有驸马傅云轩冷静的在床边等候王太医的诊治结果。
“如何?”云轩问。
“公主这胎本就不稳,怕是,怕是保不住了。”王太医如实回答。
卿言在床帐内听着,心里偷偷地笑。前日里去见蓝臻时曾问过他药效的问题,得知最多持续月余,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一股慑人的威严从门口传来,隆庆帝疾步走到卿言床前。
众人见驾,云轩为隆庆帝拉开床帘,帘后是卿言苍白的脸。
“公主现下状况如何?”
“回皇上,公主脉象沉伏间,大而长,芤弦相合,是革脉。公主这胎,怕是保不住了。”王太医战战兢兢的回答。
“怎么回事?”隆庆帝沉着脸向身后众人发问。
卿言挣扎着起身,被隆庆帝拦下。
“父皇。”卿言将柔弱和病态肆意的渲染在脸上,叫得悲痛欲绝。
隆庆帝一脸暴戾:“到底是怎么回事?”随手指着身边的坠儿,脸色铁青:“你说”。
坠儿惶恐的跪下,把湖心亭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为了自己的主子,对成贵妃的行为描绘得尤为可恶。
卿言配合的从眼角挤出几滴泪,看起来楚楚可怜。
“妙茹?”隆庆帝叫的是成贵妃的闺名。
隆庆帝望着卿言,此时心都揪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卿言今日的滑胎是为何,那日在静心殿给她的暗示,想来是听进去了,可不免还是把他这个父皇恨上了,拿了他最宠爱的妃子为腹中的孩子作祭。隆庆帝几不可察地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卿言的眼神多了几分愧疚少了几分审视。
“好好休息,父皇自会还你一个公道。”隆庆帝又叮嘱了众人几句小心伺候,离开了宣华宫。
这是承诺给她补偿吗?卿言心中嗤笑。
隆庆帝走后,云轩遣退了仆众,室内仅剩他们二人。
“言儿,你演技堪比小桃红啊。”云轩笑道。小桃红是京城四大戏班中为首的春晖班当家小花旦,不仅容色艳丽,唱念做打的功夫更是堪称一绝。
“哦,云轩对着小桃红倒是印象深刻。”卿言月眉微挑,故意误解他的话。
云轩不恼也不辩,娓娓说道:“去岁,小桃红于宫中献艺,记住她的怕是不止我一个吧。”
“是啊,说不过你。”卿言娇俏地一笑,“你说,父皇会怎么处理成贵妃?”
“至少会打入冷宫吧。”云轩低声道。
“那么,前朝后宫成家只能选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