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天气似乎总是不好,乌黑的云团让一切显得潮湿黏腻。难得的晴天里,苏印最喜欢待的地方是顶楼花房。
公寓建在金斯顿的山上,复古欧式建筑,外墙爬满了绿植爬山虎,顶楼搭建着一个铁艺花架,藤本月季盘延而上。坐在花房,凭栏可以看到偌大的草坪、绿草如茵。
临近傍晚,放晴后的天色呈现出瑰丽的绯色,苏印披着一条淡褐色披肩,画笔在纸上轻轻晕染,将最后一点儿光影补全。
太阳光落下去,最后一抹瑰色被绚烂的色调留在画布上。
夜晚有些凉,苏印收拾了画具下楼。
这栋楼里住了不止苏印一个,她刚来这里时听从了朋友的建议,避免独居,找了这么一处幽雅又不失热闹的住所。
房子一楼是房东太太的房间,只是她不常回来。
苏印住二楼的其中一个套间,左右各有邻居。
左边房间住了一位中国来的年轻女孩儿,前几天才搬来这里,说是来参加哥哥的毕业典礼。
右边的房间早早就租出去了,但一直没见过租客,据房东所说,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本地人。
苏印觉得房东太太的话存疑,因为她上次路过,房间门开着,她无意中看到了一件随意丢在沙发上的黑色大衣,怎么看都不像是老人会穿的款式。
路过那间房,苏印脚步微顿,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上楼的molly端着一盘糕点,见到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苏印,出声询问:“苏印姐,要吃蛋糕吗?”
苏印回神,看女孩儿手中的糕点,不由得一笑,“又是草莓的?”
molly点头。
苏印想起她之前说要参加哥哥毕业典礼的事情,接过蛋糕时问她,“毕业典礼参加了吗?”
“前天就结束了。”女孩儿有些内向,说话语调轻柔软糯,不知怎么,脸微微带着粉色,说:“……我过几天也要搬走啦。哥哥说,让我去他那里住。”
苏印感叹,刚有邻居没几天,又要孤家寡人了。
molly指指旁边的房间,“不是还有一个吗?”
苏印说:“这个也不常住,听房东太太说,是个孤僻的老人,估计也不擅长与其他人交往。”
molly闻言有些讶异,“怎么会呢?那位先生我之前见过的,很年轻好看的。房东太太可能在逗你玩儿。”
苏印叹气,随意道:“或许吧。”
临分别前,molly告诉苏印,要是以后回国了可以找她玩儿,还告诉苏印她的中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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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天气迅速变化。
苏印在当地的一所学校,跟着一名大师学习绘画理论。
在这之前,因为只跟着徐陵学习,很多事情也都是她自己摸索,所以苏印经常被圈内的前辈称为“野路子”。
这一段时间的研修其实对苏印来说可有可无,她也没觉得“野路子”有什么不好,她纯属就是散漫够了,突然想有规则的时间安排和生活。
忙碌的日子里,时间总是过的很快。
公寓顶楼花房里的花开了又谢,房东太太特意调了温度避免植物冻死,伦敦度过初春和深秋,迎来寒冬。
临近圣诞节的那几日,下了一场大雪。
起初几天,雪时下时停,苏印白天上完课,回到公寓就喜欢拿杯热饮坐在靠近落地窗的软椅里,抱着一条柔软的毛绒毯子,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公寓底下停着的车上铺了薄薄一层雪白,到晚上时,满地雪白泛着晶莹的亮光。
一直到半夜,苏印才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是周末,没有课,苏印睡到九点。起来拉开窗帘,因为屋内外温差,玻璃窗上一层淡淡的水汽,看不清外面。
苏印打开窗户,外面铺天盖地的白,停在外面的车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
手机震动,苏印点开看到了暴雪消息推送。
这次雪灾来的迅猛,消息显示厚重的积雪已经影响了正常出行,提示居民备好日常用品和物资储备。
房东太太也发来信息,询问她当前情况。
苏印一向没有储备东西的习惯,打开冰箱一看,只有几瓶牛奶和面包、鸡蛋。
雪不清楚几天才会停,积雪也一时之间无法清扫。
苏印计算现有的这些东西能够她支撑几天。
她没告诉房东没有储备东西的事,就算说了也没用,这么大的雪,谁也帮不上忙。
第一天,苏印用牛奶和鸡蛋撑过去了。
第二天,吃了仅剩的面包。
当天晚上,冰箱就已经空了,苏印又从包里找出来一袋饼干。
也算是意外之喜。
第三天的早晨,导师发来邮件,说因为积雪还未完全清除,学校暂时停课。
路面积雪每天都在清扫,但因为反复下雪,地面结冰打滑车辆无法行走。苏印想步去最近的超市买点儿东西。
她穿了外套,戴了一条厚厚的围巾,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下楼出门,出了院子,刚走几步就被成功劝退。
走了不到十米,她摔倒了两次,苏印不再坚持,想着饿死总比摔死好,又转身往公寓走。
到了二楼房间门口,苏印脚步停住。
她的门口放着一个很大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一些速食和半加工的食物,还有一些日常用品。
苏印沉默的看着袋子好一会儿,弯腰蹲下,揭下袋子上的便利贴,上面用英文写着【你可能会需要】
落款是一个英文名字,苏印读了两遍,觉得熟悉。
半晌她想起来,这个名字是房东太太提过的“邻居”。
她转身看向旁边,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这个孤僻的,从未露面的邻居似乎很热心。
苏印没拒绝邻居的热心和好意,因为这些及时送来的东西,她在“饿死”和“摔死”之间,有了第三条路。
·
三天之后,积雪被清扫,学校发来了复课通知。
苏印快十一点完成了论文初稿,给导师发了邮箱。
关掉书房桌上的台灯,拿了手机往外走,路过客厅时听到轻微的关门声。就在隔壁。
年轻女孩儿早早就搬走了,去了哥哥那里。房东太太也一直没有回来。
此刻的关门声,只能是那个从未露面的邻居。
苏印其实好奇心不重,对那个邻居并不想了解,但因为那雪中送炭的一大袋东西,她心里存了几分感激。
她想当面说声谢谢。
苏印打开房门,正好听到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大理石雕刻的欧式楼梯盘旋而下,昏黄的壁灯显出几分融融暖意。
听到开门的声音,以及女人的那句“等一下”,男人脚步停顿,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高挺,后颈在乌黑的短发里显得冷白。
半露的侧脸淡漠、英俊。
在他转身,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苏印站在楼上,低头看着楼梯拐角处的人。
许校程同样抬头,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难得露出几分懊恼。
像是在懊恼被她发现。
·
在被苏印请进房门时,许校程还是一副默然的模样。
直到一杯冒着白气的热水递到面前,他伸手接过。
苏印看到了他手上大片的擦伤,挫伤在他冷白的手腕处分外显眼,没有流血,只是一片红痕。
许校程先一步不着痕迹的将手移到身后,苏印皱眉移开视线。
她在他对面的软椅里坐下来,这是时隔大半年两人第一次见面。
她看着比以前要好,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宽松毛衣,露出莹白的锁骨,面色在屋内的热气里带着健康的粉,乌黑的长发低低别在后面。
可以看出来,出国之后她过的不错。
他也知道她过的不错。
是花房里,他偶尔看到她画画时的淡然,着急赶去上课时楼梯口略显急促的脚步,和那个邻居女孩儿分享甜点时的说笑……
他不敢露面,怕出现会毁了她现在的安然。
许校程不止一次后悔,应该晚点儿再走的,就不至于被她发现。
那杯热水见了底,苏印提着急救箱过来,只是冷淡说:“手。”
苏印想让他自己处理,将药箱往前放。
许校程片刻犹豫,脱了大衣,将受伤的那只手递了过去。
苏印:“……”
沉默片刻,苏印卷起他手臂处的衬衫,又解下他的手表放到一边,拿了棉签将药油涂在上面。
她低头时,碎发垂下落在耳畔,许校程盯着她挺翘的鼻梁和莹白柔美的侧脸。
“年近半百的本地老人?”
在纱布一圈圈缠好后,苏印打结系好,这么问他。
许校程说:“这房子确实是他的。”
那个老人是许校程在伦敦公寓的管家,半年之前,在苏印的隔壁租了房。
但是真正的住户却不是老人。
苏印问他,“你住这里?”
许校程摇头否认,“不常。”
苏印不懂他口中的“不常”是什么意思,许校程一直观察苏印的神色,怕自己突然的出现会给她带来不愉快,怕她知道他住在隔壁会反感,也怕她又一次一走了之。
在苏印身上,许校程怕的东西很多。
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困顿和卑微展现在苏印的面前,他再喜欢、懊悔、愧疚其实和苏印有什么关系?何必用这些来扯住她。
面对苏印的时候,许校程总是尽力的让自己得体一点儿。
他斟酌措辞,半晌说:“很少住在这边,只有偶尔出差的时候才会来。”
苏印安静片刻,问:“那这次呢?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雪一连下来了一周,道路都被厚雪封住,就算是清扫之后都无法行驶车辆。
苏印连日常用品都无法购买,许校程却能给她那么一大袋东西。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手臂处有那么大面积的擦伤。
许校程不想骗苏印,所以没说话。
苏印突然不想问了,也不想深究。
暮色降临,被雪水洗过的街道明净静谧,房间里是一阵沉默,不显压抑,只是宁静。
许校程起身告别,伸手拿过了大衣,“那我……”
他话没说完,苏印就点头应,“嗯。”
许校程穿好衣服,走过客厅出了门。
他并没有留在这处公寓里,苏印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
她坐在沙发里,缓慢的长呼一口气。突生后悔。
应该再狠一点儿,再坚决一点的,既然已经告别了,就不应该让他再有踏入她领地的机会。
可她在一开始没说出那句“别再来了”,现在就更没机会了。
苏印第一时间想到了搬家。
当晚,她在网上重新找住房信息,一直找到半夜,最后太累抱着手机睡了过去。
合适的房子并不好找,搬家也太麻烦。
比起折腾自己,苏印更想从许校程这边下手,她想,如果许校程再来,她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他,离自己远一点儿,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许校程没来过。
又过了两个月,隔壁的房门也没人推开过。
苏印想,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