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永寿宫的宫女,名唤见月。
说实话,我也算是这宫中的老人了,多年来一直服侍在太后身边。
如今太后薨逝了,陛下念我年岁已高,特恩准我出宫养老。
临行前,我独自一人矗立在永寿宫的院子里,良久无言。
眼前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对我来说都太过于熟悉。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至,一切就恍若昨日般历历在目。
若说起从前的那段日子,我倒还真有几分怀念那时的太后。
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宸妃娘娘。
世人只道,宸妃深得帝心,盛宠后宫,多年不衰。
却不知晓,这样的荣宠的背后,到底是藏了多少的不堪与痛苦。
当年,我与凝儿皆是新入宫的小宫女,有幸被分到宸妃的宫中服侍。
姑姑只告诉我们,宸妃娘娘盛宠六宫,叫我们当心些伺候。
殊不知,这深宫之中步步惊心,又岂是一句当心伺候,就能幸免于水火之外的。
宸妃娘娘家世显赫,性子清冷。
她既不喜欢先帝,也不喜欢争抢,所以从不会参与后宫的争斗。
那时的宸妃娘娘啊,与后来那个身居高位,万人之上的太后,一点儿都不像。
那时的她,既没有那么威严,也没有那么狠厉。
先帝也正是喜欢她那种清冷的性子,所以才日日都来长思宫,可却日日都不得见娘娘。
娘娘喜清净,成日里闭门不出。
娘娘就只待在长思宫中,不是煮茶,便是抚琴,偶尔还会绣些东西来打发时间。
无论先帝在宫门外等多久,等多少次,娘娘都不为所动。
人人都说许家门楣显赫,宸妃又是嫡女,先帝不过是给了许家一些薄面,所以才如此骄纵宸妃罢了。
可我心里却清楚,他们说的啊都不对。
先帝待宸妃娘娘,是这后宫中独一无二的。
大抵真的是一见倾心吧,所以才会一纸诏书,力排众议地封入宫中。
即便宸妃没有侍寝,便已位列四妃之首,还赐了个尊贵的封号。
即便宸妃没有给过先帝一个笑脸,先帝还是会日日来长思宫看望。
如此荣宠,其他嫔妃们翘首以盼,可落到了娘娘眼里,却怎么也瞧不上。
娘娘常同我说:“见月,我心不在此。”
心不在此?娘娘的心当然不在这些荣华富贵上面了,娘娘的心可从始至终都在凝儿的身上。
凝儿与我一同侍奉宸妃娘娘,她性子活泼些,胆子也大,一点也不怕娘娘。
哪怕娘娘生气训斥我们,她也不害怕,还总是有法子将娘娘逗笑。
在长思宫中,谁惹娘娘不悦了,都会去求凝儿帮忙,顺便再小小地贿赂她一下。
凝儿每次都不会拒绝,谁的忙她都会帮的。
她成日里都是乐呵呵的,那春风满面的笑容,饶是做了一整日活的人见到了,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勾勾嘴角。
不只是娘娘,整个长思宫的人,都很喜欢凝儿。
只要有她在,空旷的长思宫就一定会被欢声笑语填满。
娘娘对她也是格外地优待,不仅免去了她的行礼,还在闲暇时教她些诗书和女红。
那是我们羡慕不来的待遇,所以我从一开始便知道,在娘娘的心中,凝儿与我们是不一样的。
本以为我们的日子会一直这么平淡地过着,就像娘娘期望地那般。
直到先帝宠幸了凝儿后,一切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宸妃清冷执拗,不愿侍寝,可帝王的耐心总有被耗完的一天。
那一夜,宸妃再次拒绝了侍寝,仿佛是觉得自己丢了颜面,先帝一怒之下随手指向了凝儿。
就是这么随手一指,从此便决定了好几个人的命运。
那一瞬间,我在娘娘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也在凝儿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与欣喜。
帝命不可违,那一言九鼎的话说出去便是说出去了,又岂是几句求情就能改变的。
那一夜,娘娘始终一言不发。
我恭敬地站在一旁,借着屋内昏黄的烛光,我看到了娘娘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光。
凝儿是宸妃宫中的人,看在娘娘的脸面上,先帝一开始便给封了凝嫔。
这对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宠。
后来的那段日子里,先帝日日宿在黎歆宫的凝嫔那里。
凝嫔一时间宠冠六宫,风头无两,却也遭了不少嫔妃的妒忌。
凝儿那般聪明,我想她心中一定明白,先帝这么做,不过是在跟宸妃怄气罢了。
也许她是装不明白吧,又或许她是将这当做一次机会,一次彻底翻身地机会。
宸妃成日里闭门不出,凝儿被封为妃嫔后,也极少主动来探望。
娘娘与凝儿的关系,在此之后,就渐行渐远了。
自从凝儿走后,娘娘便很少再笑了,长思宫中也很少有欢歌笑语了。
娘娘也不再煮茶抚琴了,而是成日里抱着猫在院中晒太阳。
我猜想娘娘一定是在等凝儿回来看她,毕竟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宫门的方向。
那眼神中,有期待,有落寞,还有悠远绵长的思念……
其实娘娘不会明白的,她永远都不会明白凝儿的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
我与凝儿皆出身卑贱,从小到大受尽了饥寒,也受尽了别人的冷眼与轻蔑。
所以一旦有一个往上爬的机会,我们是一定不会放过的。
毕竟,谁会不想彻底地改变命运呢?
我想凝儿的心中,大抵也是有娘娘的。
只是这份感情中,掺杂了太多敬畏与自卑,以至于那一点本真又纯粹的爱意,早已被忽略殆尽了。
这不是谁的错,只是娘娘出身显赫高贵,永远也不会懂这些罢了。
在这深宫中这么多年,我深信一个道理:荣宠位份,心计手段,其实都比不过大权在握。
娘娘痛失所爱,委曲求全,不过是想在这深宫中图个安稳日子罢了。
可到头来,想要的东西,还是一样都没留住。
帝王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即便是肯纵容娘娘的先帝,可到头来还是不顾她的意愿,就直接召她侍寝。
那夜侍寝回来,娘娘一个人在内殿哭了很久,却不准我们任何人进去伺候。
那夜的时间格外得漫长,我们所有人都站在院中,如履薄冰地候着。
要是凝儿在就好了,她总是有法子哄娘娘开心,定不会叫娘娘哭得那般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