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夜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先师眼里成了只水性杨花的花孔雀,泰然自若地跟吴北枫交谈。
言谈举止间既雍容贵气又通达世故,让吴北枫深有好感,遂不做保留的,将胡员外府邸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这胡府镇压着百年前的心灾根源,怨气深重,每隔二十年,那心灾就会以梦魇操控活人,来纠缠报复胡府的主人。
这次又到二十年之期,我们从胡府揪出了四个被心灾梦魇迷惑了心智,想要害胡员外的人,但这四人本也无辜,所以我们主动编织了梦境,想在梦境世界化解他们身上的梦魇,好保住他们性命。
可不料出了意外,我部下的罗邵也不知在梦里遭遇什么,灵魄竟散了开去,至今未醒。”
御夜一派淡然地听他叙述,完全没有被“心灾根源”几个字影响,清清白白的神棍人设稳如泰山。
若吴北枫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他所以为的“被镇压的心灾根源”,估计能跟罗邵一样,当场生出一头撞死的心。
“能主动编织梦境,你们实力不俗。”御夜事不关己地听完,面带微笑地称赞了一句。
“汗颜,编织梦境并不是我等实力,而是这个傻……这个孩子天赋异禀。”
高人面前,吴北枫也不敢托大,把一直像背景板一样的韩修拎出来夸了夸。
“每次只需给他讲个故事,再用糖哄他睡觉,就能造出一座笼罩现实的梦境世界。”
说完神色黯然了一些,摇头感叹:“可惜他心智有缺,否则必成大器。”
“心智有缺?”御夜随即转头,与吴北枫一起将目光落在韩修脸上。
那眉梢微抬,视线自上而下带着点高深意味的眼神,活脱脱写着一句话:你心智有缺?骗鬼呢。
韩修担心这祖宗要当场揭露他装傻子的事,露出个讨好的微笑,同时被他攥着的手腕轻轻摇晃,暗示他:别拆台。
大概是一百年前的师生交流建立了一些不明显的默契,虽然学生是没认出老师,但是他读懂了韩修暗示的话。
而后稍作停顿,估计想起自己如今都被当做心灾根源了,不也二五八万地在这儿装神棍,实在没什么立场去揭别人的伪装。
“怪不得了,初见面就觉得他有些傻。”御夜顺水推舟地送了个人情,然后便做出决定:“那便让他带我入梦吧。”
“只你们两个吗?”吴北枫有些不放心。
“足矣,再多人我就不照应了,出了事不管。”御夜一扬袖摆,拿高人的气场堵住吴北枫想塞人的心。
入梦的准备工作原本很繁琐,在场已有四人明确是被梦魇污染迷惑了,如果己方编造的梦境不够结实,就很容易被反向拉进梦魇那边,危险就大了。
但御夜只叫人搬来两张舒适的椅子,紧挨着摆好,然后便拉着韩修并肩坐下。
“睡吧。”他握着韩修的手,温声软语,像个哄孩子入睡的亲切大人。
“额,那他们?”
墙角边,那四个被梦魇迷惑的人还醒着。他们要是不入梦,那还忙活什么?
四张灵纸嗖嗖飞出,轻盈盖在那四人脸上。
韩修看的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原本还龇牙咧嘴的四个人,脑袋咚一声敲在地上,睡了。
场面就跟僵尸片里,道士给僵尸贴黄符一样,强制关机。
“你需要吗?”御夜两指夹着一张灵纸,温和可亲地问韩修意见。
韩修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这种强制服务。
他好歹是解离师,入梦这件事早就熟稔得和吃饭喝水一样了。
闭眼之前,御夜轻捏了一下韩修的手掌,微微凑近他,耳语问:“你会乖吗?”
他是微笑着问的,不带一点疏离隔阂,但那种明火执仗的意味却真实地刺着韩修敏锐的心弦。
御夜在防备他,不是那种危机四伏的警惕,而是一种带着玩耍兴味的挑衅,似乎在问:入梦后你会搞事吗?
然后一个不慎在意的浅笑,从容自得,表示搞事也欢迎之至。
这小子,该不会真的知道我是谁了吧?
韩修心里有点虚,面上却装作一无所觉,天真纯良地直点头:“会乖的,入梦后我都听你的。”
醒与梦是没有界限的,普通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在那个睡前的胡思乱想中断了片,都是稀里糊涂就睡了。
之后进了梦里,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性格,梦境多是生活中的无聊琐事。
而有些思维跳脱的人的梦,身份性格很容易偏离,能超脱现实去编织各种光怪陆离的世界,神仙妖怪,外星飞船,或新鲜有趣,或惊悚刺激,都能活灵活现地来一遍。
但这些大都是不受控的,什么时候梦,梦见什么,都是随机的。
但解离师不同。
越强大的解离师,对梦境细节的控制越明确逼真。
韩修能清晰知道自己入了梦。
但他克制住了构建梦境的本能,在入睡前将思维压制在空白的状态。
因为梦境取材于记忆,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在梦境里暴露出当年的细节,到时被御夜抓住蛛丝马迹。
所以他接下来将进入的,是完全由御夜构建的梦。
有雨声在响,淅沥沥的。
韩修一抬头,目之所及是一片乌云如盖的灰天,头顶有伞,接住天穹泼下的雨点,在伞面汇集成片,又沿着伞骨的前端,分成细小的水柱垂落大地。
“走。”御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是身后为韩修执伞遮雨的人。
韩修低头迈开步子,先观察了自身穿着。
他想猜御夜给他编了个什么身份和外貌,希望没有被恶搞。
脚踩在青石板路上,枣青色的袍摆沾了雨水,反射着银色的暗纹。
衣料与做工都很好,看来御夜贵气惯了,即使梦境也不让身边人穿太寒碜。
韩修于是放了心,才回头看御夜的样子。
一看愣了神。“你,你怎么又变成这样?”
与少年模样的韩修一般高,枣青色的袍子罩着一副单薄的身板,居然是水寒的模样。
韩修立刻担忧起来,以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御夜又一次迷失在了梦境里。
结果少年模样的御夜转过头,乌黑眸子别有深意地注视他,问:“又?”
此刻的御夜不哑,穿着也贵气体面得多,韩修知道他并未迷失,而是有意识变成少年模样,于是先放了心,后坦白一些前因。
“之前梦境里我们遇见过,当时你也是这个样子的,不过那时候叫水寒,而且是个哑巴。”
御夜了然地点点头,并不惊讶。
“我之前意识混沌,意外入了你们的梦,被框了个身份,已经不记得了,除了哑,还有其他不好的事吗?”
“没有。”
韩修笑着否认,心里感慨即使在迷失状态,御夜也还是很体面的,不像能趴地吃土的韩某人。
“对了,你是如何编织的这个梦境?”
一边走,韩修用例行公事的口吻询问。
结果御夜却对他露出个有些茫然的眼神,反问:“我只想了下我们的衣着,其他部分不是你负责的吗?”
韩修:“可我早说过了,都听你的。”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场面沉默而轰鸣,似乎都想把“你是干什么吃的?”这样的质问泼对方脸上。
最后还是御夜大度一些,坦然道:“没事,大部分心灾都不会给人提前干预的机会,按照正常破解心灾的程序走也一样。”
不愧是蝉联一百多年的解离师圣主,说话做事就是不卑不亢,即使面对一些失误疏漏,人家也能端出从容不迫。
只是这从容不迫后,御夜脸色也微微变了变。
诡谲的阴风不打招呼地扑面而来,雨声里夹杂起幽怨森森的哭声。
道路的尽头,一口黑色的棺材无声地出现,在雨里默默地前行。
四个披麻戴孝的人,垂头走在棺材的四角,没有人去抬。
他们整齐划一地往前走,每走一步,中间的棺材就跟着往前飘一步。
韩修眯了眯眼,仔细分辨,终于确定没有人抬,那棺材真的是自己在飘。
这就是放弃梦境主权的后果,画风都由心灾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