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薇和薛绍阳倚窗而坐。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入,宛如一层柔和的金纱。
服务生送上咖啡,白晓薇示意他放在薛绍阳那边,她手边,只放了一杯清水。
“我不喝咖啡,也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尝尝吧。”
她眉眼弯弯,声音温柔。
薛绍阳双眼红肿,神情呆滞,行动也有些迟缓。
但白晓薇的话,她还是听进耳里了。
她伸出白皙柔嫩的手,像个老态龙钟的人一样,颤颤巍巍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下一秒,尖锐的疼痛自舌尖传来,疼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白晓薇愣了一下,忙提醒道:“快吐出......”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就见薛绍阳忍着烫,表情痛苦地咽了下去。
滚烫的触感一路向下,疼痛伴随着液体流动的轨迹蔓延。
她手指蜷缩,眉头紧蹙,好似连心都被烫得揪成一团。
强烈的不适终于让痴傻的人回神,看着手忙脚乱拿了纸巾在她脸上忙活的白晓薇,薛绍阳揪起的心脏,缓缓舒展。
从不喜与人过分亲近的她,竟生出了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白晓薇举着手,愣愣感受着母亲的怀抱。
那感觉,很陌生。
毕竟几天前,二人之间不说敌对,也谈不上友好。
谁能想到几天后,彼此竟成了这世上最亲的人。
她自她的腹中诞出,身上流淌着来自母亲的血,本应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着长大。
可是,命运却跟她开了个玩笑。
在最需要庇护的时候,她无人可以依靠。
只能像野生的小草一样,凭借坚韧的毅力,承受着狂风骤雨的洗礼,在人生的漫漫长夜中,独自熬着、撑着、趟着。
早早见识了这世间的黑暗,领略了生存的不易,见惯了富人对穷人的高高在上和轻视。
本应属于她的富贵荣华,她却一样也没有体验过。
薛绍阳又何尝不知道这些。
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女儿,在已经逝去的岁月里受过的苦难,她该怎么去弥补?
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感到锥心刺骨的痛和悔......
白晓薇的手终于还是落下,轻轻在薛绍阳背上拍了拍:“坐下说吧,别人都在看我们了。”
薛绍阳一点都不舍得放手。
痛苦了三十年后,突然失而复得的珍宝,任谁能轻易放开?
可是,女儿发话了,她再不舍也只能同意。
她不想惹女儿不快。
毕竟,她和女儿的初次见面,实在称不上愉快。
更别提,在此之前,她还多次命人致女儿于死地。
记忆千疮百孔,犯下的错也无法挽回,她能做的,只有恕罪。
恕完了罪,才能谈弥补。
“对不起,是妈妈的错,没有认出你。”
薛绍阳低垂着头,不敢看白晓薇的眼睛。
她怕在女儿眼里,看到对她的厌恶和嫌弃。
哪怕一点点,她都会崩溃!
却听白晓薇的声音响起,似乎还带着笑:“刚拔的头发还没送去鉴定,你已经信了,我是你女儿?”
薛绍阳抬眸,撞入一双好看的眸子。
那双眸子清澈明亮,干净而又坚定。
薛绍阳的眼眶又有些发热,这就是她的女儿,即使在淤泥里长大,也能不染一点污秽。
美丽耀眼、风采卓然。
“我信,”薛绍阳声音苦涩,“妈妈做错了太多的事,也给你带来了很多伤害,要是再不信你,那就连恕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见她恢复冷静,白晓薇敛了笑,直奔主题:“你和晏沉舟,是怎么回事?”
薛绍阳的情绪刚平复一点,一听白晓薇的问话,脑中的弦瞬间绷紧。
她不安地看向白晓薇:“当年,是妈妈错了,妈妈会向你恕罪......”
白晓薇摆手:“我不想听这个,您听清楚我的问话再回答,好吗?”
薛绍阳的脸上失了血色。
她从不惧向别人展现她的狠厉暴虐,但面对女儿,她却不敢把自己做过的阴私事向她展露。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怕她、恨她,但她的女儿除外。
见她顾虑重重的模样,白晓薇加重语气:“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不勉强。”
“我可以自己查,也可以去问顾老夫人和顾泰和。”
“如果你不介意我从别人嘴里了解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做过什么事。”
“那今天就到这里,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站起身,拿过座椅上挂着的外套,就要离开。
“别——”
薛绍阳跟着站起身,手足无措地看着白晓薇,神情焦急又无助。
“?......不是,晓薇,你别走!”
她疾步走到白晓薇身前,虚虚挡在她离去的通道上:“我说,我说,你想知道什么,妈妈都告诉你,你别走......”
看不出岁月痕迹的瞳仁仍旧澄澈,却逐渐莹出泪意。
对上她眸底的祈求,白晓薇心一软。
但是,想到无辜的顾文瑞,想到秦明熙信里的无情,她不得不硬逼着自己硬起心肠。
“好,我想知道我和文瑞的身世。”
白晓薇重新在位置上坐好,静静看着薛绍阳。
薛绍阳与她对视,敏锐察觉到,女儿先前对她的温和,已然不复存在。
她心里针刺般的疼,哑着声音开口道:“要是我说了,你会不认妈妈吗?”
白晓薇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薛绍阳大喜。
只是,刚喜了一半,就听到白晓薇说:“认或不认,都不能改变你是我母亲这个事实。”
事实无法改变,但却可以选择接不接纳。
薛绍阳听懂了,却不敢继续追问下去。
她慢慢坐下去,无意识地端起咖啡品了一口,满口苦涩。
窗外阳光正好,一如那年的冬日,她遇上晏沉舟时一样。
“我第一次见到晏沉舟时,那天正是我16岁生日,他像是上天特意为我挑选的礼物一样,忽然闯进我的生命里......”
薛绍阳的眼神渐渐飘忽,嘴角带着甜蜜的微笑,似是穿过泛黄的记忆,重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那一年,见到了记忆中那个儒雅又风度翩翩的年轻教授。
那一天,薛绍阳众星拱月地收获着亲朋好友的祝福和馈赠,享受着世家少年们的讨好与追捧,如同城堡里的公主一般,站在云顶,俯瞰众生。
俯瞰渺小苍生的公主殿下,不经意间,看到了一道颀长清雅的身影。
不是她视力好,也不是那道身影的主人刻意引诱,实在是因为,他太过格格不入。
与周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人们不同,他一个人站在角落,不与任何人攀谈。
一开始,她只当这是个清高、不喜应酬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天之骄女的她,是不太看得上的。
但刚上大一的表姐却凑上来,巴巴求她帮忙引荐。
她嗤笑,不就一穷教书的,高傲什么。
见她不屑,表姐没有放弃,含羞带怯地给她讲述关于这位晏教授的传说,还拿出手机给她看,晏教授授课时的风采。
视频里的晏教授,不同于宴会上的清冷寡言,他眼神清亮,嗓音磁性柔和,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
这份自信,不是钱与权堆积起来的浮华泡沫,而是源自腹有诗书的底蕴。
他明明那么年轻,却又好似从古老诗篇中走出的文人雅士,那刻在骨子里的谦谦儒雅,即使隔着屏幕,也让人如沐春风。
即使过了三十多年,薛绍阳仍记得清楚,视频里的晏沉舟,正在给学生讲《楚辞》。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都仿佛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
古老的文字化为了情感的纽带,紧紧地扣住了每一个倾听之人的心弦。
然后,知识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