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的凌晨,驻守符离塞的齐国军队们,已于昨晚半夜,在齐国老将田骜的率领下,悄然从要塞撤离,朝着北边的「彭城」而去,只留下齐将田武,率领三千士卒断后,并负责在大军撤离后放火焚烧要塞。
“放火!”
随着齐将田武的一声令下,他麾下的齐国士卒们手持火把点燃了堆积的引火物,使这座要塞在短短时间内就成为了一片火海。
不得不说,符离塞堪称是命运多舛,当年驻军在此的楚国上将项末在被迫撤离时,曾放了一把火将这座要塞烧毁,从此这座要塞便落入了齐国手中,随后,齐人又修复了这座要塞,并派遣名将田耽驻军在此,直到今日,齐将田骜、田武在被迫撤离时,也再次放火焚烧这座要塞。
在凝视着已处于火海之中的要塞几眼后,田武迅速下令麾下的断后军队立刻撤离,追赶他父亲田骜的大部队,因为他知道,符离塞的大火肯定瞒不过楚公子阳城君熊拓的眼睛,相信片刻之后,便有大批楚军赶来接管这座要塞。
『……』
在最后深深凝视了一眼要塞后,田武转身离去了。
熟悉这位上将的将领们心下咽了咽唾沫,不同于平易近人、终日里笑呵呵的老将军田骜,田武不善言语,平日里就是一个闷葫芦,而若是生起气来,那更是一言不发,沉闷到让人感到压力倍增。
就好比此刻,哪怕明确知道与自己无关,但在旁的兵将们,亦不敢直视田武的眼睛,虽然他们也知道,田武虽然是蛮汉,但却也不会做出迁怒于无辜之人的事。
正如田武所预料的那样,当符离塞焚烧起大火的时候,驻军在要塞南边十几二十里处的楚军连营中,当即便有人将这个紧急军情禀告于阳城君熊拓。
“符离塞失火?”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阳城君熊拓先是一愣,随即便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呵呵笑了起来。
笑罢之后,他扫视了一眼帐内诸多或坐、或立的贵族与将军们,忽而轻呵道:“项兴,给你三千兵,为本公子拿下符离塞。”
“是!”论职位只能站在帐内角落的项兴抱拳领命,在帐内诸多贵族、将军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中,转身离开帐外。
唯独一人始终毫无表示,此人就是项兴的父亲,「细阳君项恭」,当年「汝南君熊灏」的族弟兼部下,也是如今鼎力支持阳城君熊拓的楚国贵族之一。
可能是注意到了帐内诸将、尤其是诸大贵族们的神色,阳城君熊拓朗笑着说道:“这份功劳,赠予我军帅帐内最年轻的小将,诸君想必不会介意的吧?”
听闻此言,帐内诸人相视笑笑,毕竟在这座帅帐内,确实是细阳君项恭的儿子项兴年纪最亲,再考虑到细阳君项恭为了阳城君熊拓而失去了长子与次子,只剩下三子项兴一根独苗,在这种情况下,阳城君熊拓偏袒项兴,这也是人之常情。
其实谁都明白,符离塞失火,想必就是驻守符离塞的齐军得知东海郡战况不利,生怕符离塞成为一座孤悬在此的要塞,是故决定撤退,且在撤兵时放火焚烧了要塞,因此此番阳城君熊拓叫项兴带兵前往符离塞,纯粹就是白给后者功劳。
但阳城君熊拓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虽然帐内诸人是因为利益结合而聚集在此,但不可否认仍有亲疏之别,像细阳君项恭父子,才是阳城君熊拓最信任的肱骨心腹,这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帐内像老将项燕、新阳君项培等「项氏一族」的人,那更是不会对此多说什么,相比较曾经势如水火、且如今仍有间隙只是隐而不发的「楚西熊氏」与「楚东熊氏」,项氏一族内部的矛盾却并不大。
因此,新阳君项培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眼前的局势上:“齐军从符离塞撤兵,怕是收到了齐王的王令。”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地说道:“我原以为,齐国会将精锐部署于东海郡,真没想到……”
前几日,他们便收到了寿陵君景云与邸阳君熊沥从东海郡郯城一带送来的捷报,称他们两支军队击败了齐国的东海军与东莱军,让新阳君项培等人感觉好生意外。
听闻此言,鄣阳君熊整笑着说道:“这说明,齐公子白,终究是不如齐王僖雄才大略……我大楚与齐国三十几年的世仇,今时今日终有机会回报。”
一听这话,帐内诸人,包括阳城君熊拓本人都感觉热血沸腾,不管楚西人跟楚东人矛盾重重,但在「报复齐国」、「开疆辟土」这两件事上,双方的态度一致、利益贴合,这也正是阳城君熊拓在这场仗期间一呼百应的原因——因为没有人会在这两件事上反对他。
只要借着这个机会,击溃齐国、甚至是吞并齐国,那么,阳城君熊拓毫无意外就能顺利地取代他父亲楚王熊胥,成为楚国的新王。
在环视了一眼兴致高昂的帐内诸人后,阳城君熊拓沉声说道:“齐人弃守符离塞,如今在我大军面前的唯一阻碍已经拔除,是时候向齐国大举进攻了!……传令下去,三军拔营,攻打「彭城」!”
“是!”帐内诸人起身抱拳应道。
此时,阳城君熊拓的眼睛看向了新阳君项培,在略一思忖后,正色说道:“新阳君,我希望你率麾下兵卒攻打「相城」,随后挥军往北,进逼鲁国。期间事物,君侯到时候可与项末将军联系商量。”
一听这话,新阳君项培便知道阳城君熊拓这是在为攻打鲁国做准备——与富饶的齐国不同,鲁国的城池谈不上有怎么富裕,唯一吸引楚国攻打鲁国的,就只是后者所拥有的冶造技术。
齐国的财富、鲁国的工艺,这才是楚国这次鼎力支持魏国,悍然同时对齐、鲁两国宣战的真正原因。
“遵令!”新阳君项培神色凝重地应道。
次日,在确认已接收了符离塞的情况下,阳城君熊拓派心腹肱骨「细阳君项恭」驻守符离塞,在被齐军放火焚烧的这座空荡荡的要塞内,重新修缮建筑,使符离塞成为楚国攻打齐国、鲁国的粮道中枢。
除此以外,阳城君熊拓又兵分两路,偏师由新阳君项培率领,攻打相城,绕过彭城直驱鲁国;而他自己,则率领楚军主力,挥军朝着彭城而去。
据熊拓判断,齐将田骜、田武在弃守符离塞后,可能会在彭城尝试阻击他们。
事实正如阳城君熊拓所猜测的那样,齐将田骜、田武在弃守符离塞后,果然是选择了驻守彭城,打算在这里阻击楚军。
在退守彭城后,齐将田骜将儿子田武招到书房,对他嘱咐道:“阿武,这次你必须率军支援东海郡了!”
听闻此言,田武困惑地问道:“听父亲您的意思,您难道准备驻守彭城?”
也难怪田武感到困惑,因为齐王吕白派人送到他们手中的王令,那可是清清楚楚地写明:在后路并未被楚军截断的情况下,则退守东海郡;否则便退至鲁国境内,退守泰山郡。
田骜想了想,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老夫,想在彭城再会会楚军。”说罢,他不等儿子田武开口,便笑呵呵地说道:“彭城亦有泗水之险,未尝不可在此阻击楚军。”
然而,田武虽然看似莽撞粗鲁,但实则却并非是一名有勇无谋的将领,在听到父亲的话后,他皱眉思忖了片刻,随即一针见血地说道:“父亲,您是想替鲁国挡住楚军么?”
田骜愣了一下,随即陷入了沉默,在沉默了许久后,这才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别看在目前的战局中,好似是齐国陷入劣势,但仔细来说,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齐国目前还是拥有自保能力的,至少在短时间内,楚国军队未见得就能击败齐国。
但鲁国不同,首先鲁国的军队没有齐国多,更关键的是,鲁国缺少擅长打仗的将领——魏国有魏公子赵润、南梁王赵佐、以及韶虎、司马安、姜鄙、魏忌等等,齐国有田骜、田武、田耽、田讳、邹忌、闾丘泰、纪宓等等,韩国有李睦、乐弈、暴鸢、靳黈、荡阴侯韩阳、阳邑侯韩徐等等,楚国有项末、项娈、项燕、新阳君项培、平舆君熊琥等等,伪宋有向軱、越国有吴起,就算是卫国都有一位卫公子瑜,而鲁国有谁?
拿得出手的诸如「季叔」等士大夫,其实是精于内政的官员,而目前执掌鲁国军队的上将季武,也只不过是凭着父亲与家族的地位,才能成为鲁军的统帅,然而放眼中原,这个季武怕也不过是一名稀疏寻常的将领。
鲁国,那是真的缺少将才。
因此,齐将田骜还真不敢将鲁国暴露在楚军的进攻范围内,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没有他齐国军队支援协助的情况下,鲁国是根本抵挡不住楚军的进攻的,而尴尬的就在于,曾经在齐王吕僖时代,以压倒性优势将楚国按倒在泥里爆锤的齐国,如今却需要聚集国内所有力量,才能堪堪挡住楚国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他齐国何来余力支援鲁国?
因此,在目前他齐国战局并不算完全劣势的情况下,齐将田骜从大局观考虑,觉得自己有必要替鲁国挡一挡楚军,最起码挡过这个冬季,毕竟鲁国若很快就在楚军手中战败,甚至是灭亡,这对于他齐国而言,亦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在得到父亲的肯定后,田武皱着眉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也留在彭城。”
还是那句话,他可不放心年过六旬的老父亲单独留在彭城,迎战阳城君熊拓麾下的几十万楚军。
然而听到这话,田骜却首次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不,你必须前往东海郡。”说着,摇了摇头,解释道:“虽然阳城君熊拓麾下的军队,才是楚军的主力,但就目前的战局来说,关键还是在东海郡,只要东海郡那边遏制了楚军的势头,其他几处战场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东海军的纪宓、东莱军的邹忌,虽说亦是将才,但恐怕并不足以在短时间取得优势,更何况是在如今局势危难的情况下,若你不去东海郡,临淄那边很有可能调离驻军在宁阳的田耽,叫他镇守东海郡。……此事万万不可,在宁阳一带,有楚国上将项末,如今田耽遏制了项末,才能保鲁国的太平,一旦田耽被调回本土,鲁国很有可能会被项末所覆灭,唇亡齿寒,鲁国若覆灭,我大齐恐怕也……”
“可是……”田武脸上露出几许犹豫之色。
见此,田骜笑呵呵地说道:“竖子,老夫戎马一生,纵使如今力气不及当年,亦非寻常人物便能将老夫击败;纵使吃了败仗,老夫亦能退守鲁国,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闻此言,田武仔细想了想。
他不能否认,虽然在勇武方面,眼前这位老父亲已远远不如他,但是在看清局势方面,田武自忖自己还是不如父亲看得周全、看得透彻。
在几近考虑之后,田武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次日,齐将田武率领三万军队赶赴东海郡。
待等田武率军抵达东海郡郯城时,楚国的寿陵君景云、邸阳君熊沥,正对郯城展开一场已持续了整整三日的攻城战。
原来,在前一阵子的骚扰战术施行之后,楚将羊佑每日观察郯城城上齐军的神态,见那些齐军由于连日作战、且晚上又得不到充分的睡眠,异常疲惫,遂请示寿陵君景云对郯城发动全面进攻。
寿陵君景云当然相信大将羊佑的判断,遂邀请邸阳君熊沥,二人竭尽麾下的军队,对郯城展开了进攻,几乎是将郯城城内的齐军逼到了绝路。
在艰难地又一次将楚军暂时击退后,东莱军主将邹忌忍不住对东海军主将纪宓抱怨道:“若你听我所言,早早撤退,你我何以沦落至此?”
纪宓苦笑不语。
作为东海郡的驻守将领,他岂能在楚军大举进攻的情况下,惧战后撤,使守备空虚的琅琊郡、北海郡暴露在楚军的眼皮底下?
想了想,他歉意地对邹忌说道:“连累邹将军,纪某感到万分歉意,若此战之后你我侥幸未死,纪某一定置办酒席,为邹忌将军赔罪。”
他这话一说,邹忌反而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说到底,他们二人只是在战术上有所分歧:纪宓认为,他身为齐国将领,当寸步不让地固守每一寸国土,迎击楚军于国门之外;而邹忌则认为,在他东海军、东莱军两支军队皆已被楚军重挫了士气的情况下,应当先战略后撤,重整士气,这样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倘若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只会让他们被楚军牵着鼻子走,毫无胜利的可能。
事实证明,邹忌的判断非常准确,倘若前一阵子纪宓听取了他的建议,那么,纵使郯城被楚军攻陷,但东海军、东莱军却能保留大部分兵力,在重整士气后,伺机而动,未尝不会成为楚军的威胁。
遗憾的是,纪宓并没有听取邹忌的建议,以至于他东海军、东莱军两支军队,被牵制在郯城,日复一日地遭到楚军无休止的进攻与骚扰,士卒们因此精力憔悴、士气低迷,哪里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可能?
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
“报!两位将军,楚军再度攻城了!”
一名急匆匆赶来的传令兵,打断了纪宓与邹忌二人的对话。
在无奈地看了一眼纪宓后,纪宓故作恶狠狠地说道:“记住你的话,若侥幸活过此战,你欠我一顿酒席!”
“应当应当。”纪宓笑着点头,只是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其实纪宓、邹忌二人彼此都明白,无论是他们麾下的兵卒还是这座坦诚,都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若从临淄派来的援军来不及抵达,那么,他们身为将领,恐怕就只有战事沙场这一个结局。
然而出乎纪宓与邹忌二人意料的是,在这场攻城战最关键的时候,在郯城即将被楚军攻陷的时候,城北并未迎来来自临淄的援军,但是,却有一支军队打着「齐」字的旗号,从后方偷袭了楚军。
“援军!是援军!”
绝地逢生的喜悦,让东海军主将纪宓欣喜若狂地大叫起来,亦使得城上的齐军士气一震。
倒是东莱军主将邹忌较为冷静,颇感意外地瞧着战场远处的那支齐军,心下暗暗嘀咕:是我大齐的军队?却不知是那支军队?
而此时,在正遭到进攻的楚军本阵,寿陵君景云亦有些慌乱地关注着那支突然冒出来的齐国军队,惊呼着询问左右:“那支齐军是哪路军队?”
左右连连摇头。
此时,楚将羊佑也注意到了从自己军队后方冒出来的那支齐国军队,深深皱紧了眉头。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理当不会有什么齐国的军队,会从他的后方冒出来。
忽然,羊佑灵机一动,心下暗暗说道:难道是驻守符离塞的齐军?
片刻之后,待等他看到对面那支齐军中打着「田」字的将旗后,羊佑心中便更加笃信了。
同时,对于这场仗亦更加乐观——驻守符离塞的齐军,都被逼无奈放弃了那座要塞,这岂不是说明他们楚军的优势更大?
想到这里,他挥手下令道:“三军暂且不用管郯城,全力迎击来犯的齐军!”
一声令下,此地十几万楚军调转方向,对偷袭他们的这支齐军展开了反击。
偷袭楚军的这支齐军,正是田武所率领支援东海郡的这一支,在面对着十几万楚军那仿佛潮水般的攻势下,田武面无表情、怡然不惧,挥舞着手中那杆粗如孩童手臂的铁枪,跃马厮杀于战场最前线。
期间,但凡是与他照面的楚军兵将,无论是士卒还是将领,皆被他抡枪横扫,杀地节节败退,以至于有些楚军兵将皆忍不住暗暗震惊:莫非此人就是田耽?
当然,田武固然不是田耽,但是在目前这般战场上,田武所展现出来的武力,却是连田耽都万万不及的。
随着田武面无表情地屠戳着迎面而来的楚军兵将,仿佛虎如羊群,非但他身后的齐军兵将们士气大振,就连郯城城上的齐军将士们,亦看得是热血沸腾、士气暴增。
“这等武力……是田武将军!”
在田武势如破竹便率军杀到楚军的本阵后,东莱军主将邹忌在略微思忖后,大喜说道:“是田武将军率军来援!”
说罢,他转头对东海军主将纪宓说道:“趁楚军的注意力皆在田武将军身上,可趁机出击,协助田武将军对楚军展开两面夹击!”
纪宓连连点头。
于是乎,郯城城门敞开,东莱军主将邹忌率领着因为田武率军赶来支援而士气大振的城内士卒杀了出来。
“……”
注意到这一点,田武派麾下将领分兵袭击楚军本阵,而他自己,则杀入楚军阵型的腹地,争取尽快与邹忌的东莱军汇合。
整整鏖战了大半个时辰,楚将羊佑见己方的阵型已被齐将田武冲得七零八落,颇感遗憾地叹了口气。
虽然说猛将的时代早已结束,但不能否认在战场上,似廉驳、伍忌、田武这种拥有单骑讨杀敌军大将的猛将,确实比一些擅长兵略的统帅,更容易在战场上激励士卒的士气。
这不,随着田武再一次面无表情地击杀了一名楚军将领,明明在人数上远远少于楚军的齐军,他们所爆发出来的欢呼声,却仿佛将战场上的一切声音都盖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纵使楚军在人数上仍处于优势,也只能暂时撤兵,避让齐将田耽的锋芒。
而此时在齐国的王都临淄,正如齐国老将田骜所猜测的那样,齐王吕白正在与赵昭、田耽、连谌、鲍叔、管重等人商议,是否应该将田耽从宁阳调回齐国本土。
这件事,将大幅度影响到齐、鲁、楚三方之后的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