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安军北面,丘峦层叠如浪涛一般,皆呈南北走向。城关正对着的方向有道山谷——月牙谷。为方圆一片最为宽阔平敞之地,是攻城不二之选。峰峦与低谷后,有条不算太宽的江水东西横过,静谧流淌。
寂夜中,一行军队带着些鼓鼓囊囊的东西,悄悄摸向了江水的西水道。
江楚带着几百人,如猫一般窝在山谷北侧口,眺着那安营扎寨亮着火光的敌营。他的脸面借着黑夜看不真切,可他自己清楚,他心里敲着的鼓就没停下过,喉咙有些干涩,感觉嗓子眼悬着什么东西。
“少将军,咱真要这么干啊?就咱这几百人,要是没成功,不是就直接搭这儿了吗?”身边一人凑上来,低声问着,江楚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只能看到他眼里映出的一点月弯。
江楚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去,稳了稳道:“你就认定我们会搭在这儿吗?”
“不是,我这不是担心嘛!”
“别瞎担心。睡觉去,天蒙亮我叫你们。”他这般说着,心里又敲起了鼓,反复让自己沉下心,然后这心就悬一会放一会,折磨得他好生难受。
他原先都是跟紧在他爹屁股后面,仿佛他爹在他就浑身套着盾一样,什么都不怕,纵是对面十万大军乌压压一片,他这心也总是能被他爹压得踏实。以前都是他爹领万军冲锋,如今自己领上了军队,身边还没他那能让自己安心的爹,内心底处的胆怯自然顺着血管爬了上来。
他身后的人,都是从八千人里挑选出来的精兵,各个配了马匹。他怕自己完不成萧也韫交代的事情,更怕自己带不回身后这几百条命。
他在树上,想闭上眼睛睡会,可他辗转反侧终于承认了,他根本睡不着。他索性坐直了身子闭上眼,合起眸子开始冥想。而同时和他一样难眠的,还有站在城关上吹风的萧也韫。他眺着前方相对的两山上隐隐约约的人影,心也不自觉悬在嗓子眼没落下去过。
他借着城头光亮,不停看着手里摊开的舆图,一遍遍推演可能发生的所有结果。他用拳头掩唇轻咳,合上了舆图,抬眼望着月亮,渐渐沉下了心。
乳白色浓雾降满了山林间。江楚睁开眼,借着朦胧的光亮,发现竟然有些看不见五指。他准备起身叫醒那几百号人,却发现他们昨夜似乎各个都没睡,都瞪着大眼放轻呼吸,等着他的号令。
江楚跨上马,神经紧绷起来,一夜未睡反倒让他此刻更加精神。他将手里的马辔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不停放慢呼吸,试图平缓下加速跳动的心。
还不是时候,他在等,等一个消息。
“哎少将军,问您个事儿呗?”
“怎么?”
“您说您长这么好看,肯定不愁媳妇。那像我这样歪瓜裂枣的咋整?”
江楚本来有些紧绷的心被他一句话松去了不少,笑问道:“谁说你长得歪瓜裂枣了?”
“(为自己愤愤不平)他们都这么说!”他回头指着那一水在雾里看不太真切的人,“(挠头)可我觉得我还不至于到这地步。”
后面一水人都笑了,却不含任何恶意。江楚也笑了,找到了那几年在边关的感觉,将士们总是喜欢彼此开玩笑,可真打起仗来,比亲兄弟还亲。
江楚:“(笑)我跟你说,重要的不是咱长得怎么样,咱得有那个气质不是?气质到了,姑娘一堆!”
“诶!少将军说的在理!就这三百号人,论气质没一个比我好的!”
后面一水人又笑了,江楚也和他们一样。
“笑什么?!我告诉你们,等这仗打完,我回去就拿出六亲不认的气质来,娶个漂亮媳妇馋死你们!”
他们笑得更欢乐了,连他本人也笑了。
“行,等着你娶个漂亮媳妇!到时候可得请弟兄们喝喜酒啊!”江楚带头起了个哄,后面的人跟着哄,“喝喜酒!不请我们就闹你洞房!”
“(笑骂)哪个混球说的?我先跟你干一仗!”他咧着嘴,而后拍着胸脯豪气道:“放心,只要娶了媳妇,喜酒少不了你们的!”
过来传信的小兵瞠目踱过步子来,全然不敢相信这是要打仗的气氛。他凑到江楚身边同他说已经准备就绪,江楚点了头,吐了口气,发现方才这一番嬉闹把紧张与压抑扫得干干净净。
江楚一扯马辔,将刚要低下去啃草的马头拽了上来,“弟兄们,都给我活着回来,咱打完回去娶媳妇!驾——”
……
江楚把他屁股后头三百号人又分成了三波,一波在回路上沿着道儿排开,布好绊马绳,找草灌掩藏好,剩下两波向着敌军营行进。在敌营两里外,江楚让自己带的一波排开慢慢向前逼近,另一波站在原地准备好金啊鼓啊什么的,在借着山林间的大雾在后方虚张声势。
江楚带着一百来人牵着马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摸上前去,生怕哪匹马打个鼻响。算算差不多已经到了射程,江楚让一个人回去跟后面那帮子说一声,而后让自己两边排开的人拉弓准备。
金鼓一声响,支支白羽瞬间离弦而发。在壁垒后站岗的倒霉蛋子们首当其冲,阵阵闷哼后就是阵阵倒地声。敌营一听金鼓声,掀开帐帘还没瞅清什么状况,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先被请了顿乱箭。
敌营的将领听这架势,误以为是敌方全军出动来偷他家了,气的抄起狼牙棒,扶正了自己的兜鍪,抄着一口不太地道流利的中原话,“这帮兔崽子,还敢打上门来!”
江楚让人射了三波,想想对方应该也差不多反应过来了,最后再射一番,立马下令上马回撤。他让后头那一窝子点起火把,扔掉金鼓,掉头往回跑,自己则带着人往侧边绕,借着大雾暂时掩藏身形。
江楚模模糊糊能看到平辽铁骑前踵接后踵的向着那一波子打着火把的追去,本想偷摸看看能不能把他们粮草辎重给端了,但大雾不但能影响敌方,也会影响到自己。他只能作罢,估摸着时间,而后隐于大雾从侧翼进行迅速截杀,杀掉算赚,杀不掉赶紧跑,反正他们不亏。
平辽军是队头看不见队尾,就像截长布条,被江楚那一波子“针线”前后穿插了好几个针眼。敌军将领听着后方来报,陷入了沉思,自顾自沉吟道:“不敢正面交战,只敢装神弄鬼使这些下三流的手段,看来对面确实是没什么跟我们抗衡的资本了。我倒要看看,几千人能守多久!”
江楚不再从侧面绞杀敌军,而是追上前方的打着火把的一水人,继续引着平辽军往回跑。江楚压在队尾,根本看不清两侧情况,只能凭着记忆算着那留在原地的一波人的位置。那波子人倒也聪明,在道上扔了根火把,又怕他们不明白,趁着他们过去的时候轻轻吹了声哨。
江楚咧嘴一笑,拽着缰绳向一侧歪着身子,一把捞起了地上的火把,而后回了他们一声哨——友军已经全部度过。
绊马绳猛然从土石地面挣起,崩开石子扬起一阵土灰,精准的绊倒了队前一批平辽铁骑,而后路侧排开的一线立马拉弓放箭,侧翼的一水平辽军又成了倒霉蛋子,用身子挨住了几百支箭。
最后一波人见好就收,立马上马向前方追那两波子人。平辽军反应也不慢,策马追去,同时抽弓搭箭向着前侧方那些簌簌声响的位置齐发。
江楚在后边让前面的继续往前走,回头才发现那最后一波子也已经赶了上来。“歪瓜裂枣”骑着马奔到江楚身边,咧着嘴嘶道:“哎呦我的少将军啊,怎么偏偏是我倒霉中了一箭?”
江楚闻声一看,才见他大臂被箭矢射穿,靠着一只手执着马辔,“行了算不错了,射着胳膊好歹还有命不是,不耽误你回去娶媳妇儿。”
“(囧脸)可它确实疼啊。”
江楚发现这人正常还好,囧起脸来竟真和歪瓜裂枣沾点边,笑道:“你的气质呢?!”
“对!气质!(咬牙)我不疼!”
江楚这般笑着,心里却突然蔓不安——后面一直追着的平辽马蹄声听不见了。他勒马止行,前面一水人跟波浪层叠似的也跟着停了下来。江楚死死盯着后路,眼里却只有大雾,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他心瞬间顶到了嗓子眼——平辽军怕是知道这是个陷阱,不再追了。如果这第一步棋江楚就帮萧也韫下错了,那萧也韫布了一夜的局将全部作废。
他叫了声身旁那轻嘶的“歪瓜裂枣”,问道:“如果你是敌军,我突袭你阵营,而后你追出来,但你中途意识到我是刻意引你出来的时候,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那歪瓜裂枣好好想了想,犹豫道:“我觉着啊,只是我觉着,我觉着……”
“有屁直接放!”
“我觉着你是想把我引出来然后把我老家一窝端了!”
江楚几乎是停了呼吸,咬着下唇,突然一振缰绳猛夹马腹,“拿出你们最精湛的马术来!都跟我走——”后头这三百号人便各个大小眼瞪着,可也不敢犹豫踟蹰,立马扬鞭策马死死跟在江楚屁股后头。
他们要回旋敌军营,而且要赶在大军的前面,他们要与敌军赛赛马了。
江楚身子跟随着马蹄飞踏而晃动,头发迎风浮散开三尺,衣袂被吹得里外翻滚。他是一口闲气儿也不敢多喘,仿佛替胯下的马一样鼓了口气。眼神如利剑般死死盯着前方,恨不能把孙猴子的火眼金睛扣下来先给自己镶上。
江楚也不知道这样鼓着气策马奔腾了多久,但他晓得,敌军营到了,就在前面三里地。他立马勒马抬臂,后面的人险些没刹住,马头差点怼进了马屁股里。
他们开始缓速向敌军营行进,借着大雾,慢慢逼近营关。江楚下了马,自己又往前走了几步。他侧着面,似乎在听着什么,又回头看了眼,似乎也试图听出什么。可他什么都没听见,太安静了,一切都太安静了。
他还是晚了么?敌军已经赶回阵营了?发现他们没有趁机偷袭敌营,知道是陷阱了?
他狠狠喘了口气,把一路上憋着的闲气全吐了出来,整个人像气球扎了洞一样瞬间泄了下去——他该怎么回去与萧也韫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