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昔九州为夷狄所制,先祚倾移,冠履倒置。先祖周孝圣祖顺承天命,拨乱反正,于是天下兵起,九州归一而后百兴。先人周孝兴皇帝平七王,制四夷,九州复兴,延及孙灵皇帝。灵皇拱手而百越侵。桓祖承命于危难,辟北疆,筑长城,征贤良,匈人有能知礼义者,卸甲归降收为安。
予本兴皇帝幼子,生于周都,长于渔阳,显于北燕。北踞长城之险,西控秦鹿,南极胶庄,东连姜晋,收宛国之属,纳摆夷三国之供。今梁地贼臣显?假作忠良,窥窃神器,自立乱制,岂可为天下后世之训哉!予受命于周孝桓祖,实天授正统,欲发兵伐梁国,诛叛臣,立纲陈纪,廓清宇内,拯生民于涂炭,复九州之大兴。如异族者,然同立天地之间,共秉忠信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九州之人抚养无异。
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字一笔一划的落在宣纸上,薄薄的黄纸,三言两语,言简意赅,一下子便让林修能读懂了,仿佛这文章是特意为他定制一般。
“是维正的文笔。”庄王李显瀞在修能身边轻轻叹道,“想来写这么浅显是为了让天京臣民都能读懂。”
“那皇上不久就该来了。”修能笑道。他期盼着燕军也快点来。
他想念白将军,他们约定的合围时间又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刻。
修能跨上汗血马,这马是蓬莱进贡的矮种马,比不得燕国草原上奔跑长大的马来得轻快耐久,却毛顺皮亮,是做袄子的好料。
长夜未央,远处的天京城无人能寐。
梁王正亲自指挥将士,把红衣大炮驾到城墙上。
天京城虽然经历过百越和李载垣的那次大劫,但毕竟已经十年了,更何况天京是都城,梁王虽有谋反之心,但治理天京还是紧紧有条的,故城中人数众多。
近日城里的民众因城外的驻军人心惶惶,梁王为此战调来了自己原意留守梁国的部署和米粮,只是人和物都还没到。
城里的烛火光反映到天上,照得云红彤彤的,暗红色遮住了月。
李昭翻身上马,带着一队巡兵从小门悄悄出来;天京上孤鸿哀遍,远处的黛山阴森可怖的。
竹林里杂草丛生,修能经过一栋破旧不堪的屋子——再好的屋子经过了百越人的清洗也成了一具空壳。
他们从最难走的竹林里骑行而过,来到背风的坡地上,正歇息时回首却见竹林深处亮起了点点星火,如同腐草之萤悠悠然,修能不禁疑惑,命人悄悄逼近探个虚实出来。
天京城外的山里,难保不是甚么尸骨乱葬之地。
一处冰冷的青霜突然触碰到修能的脸颊。
冰冷冷的,又嘶嘶得烧着脸颊。
“站起来,慢慢转过身。”
李昭道。
“昭兄!”
林修能竟然叫出了声,李昭暗暗骂人。
“少罗嗦!”
青霜划过修能的脸颊,湿漉漉的,血腥味泛出来,修能方被唬住站了起来。
李昭身后一个小兵点起了火把,一个个地闪过被抓的人,仔细端详。
周围静悄悄的,修能心有不甘,在火光闪去身后时提脚踢了李昭一下,李昭连连后退。修能的庄兵见状也立刻踢飞火把,火把掉落进马群中,被惊的马儿立刻骚乱了起来。
修能一个箭步冲向被缴的红缨枪,彤云下的刀刃被染成了暗红色;他又立刻翻身骑上一匹矮种马。霎时周围想起了刀剑砍杀的声音。
修能的戟和刀都不在身边,只有红缨枪,红缨枪是庄国惯用的。他辨认着方向,驾马直直地冲了过去,企图打落李昭手里的长刀。
此刻李昭也上了马,他侧身卿哐一声躲了过去,映着彤云看出了修能似乎用不惯红缨枪,他冷笑一下后退。
周围哀嚎声起,二人打了几个回合后没有胜负,但李昭的梁军似乎占了上风。
李昭重整旗鼓也换了红缨枪,他绕了修能几圈,他的马比修能的敏捷,便找准了时机从背后刺去,修能见状迅速抽身却不想被刺到了马,那马惊叫一声立起,把修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修能翻身一滚立刻站了起来,李昭见了竟然下马作战,亦笑道:“这样才公平。”
修能不予理会他的笑意,只想快快打败他,便又直直地逼来。
李昭转了两圈躲过后下腰用枪横扫修能,修能没了矮种马竟然快了起来,轻易跳闪过了李昭的进攻。
“昭兄别打了!”
紧接着修能接住一枪,二人四目相对,修能大声道:“我知道你是忠君之人,只是形势所迫!要不咱们不打了!我也会替你父王求情的!”
“我和我父王罪无可恕!”
月亮从彤云后缓缓现身,李昭的眼神在月下坚定不移,他道,“我只求一死!”
“我不会让你死的!皇上广征贤良,你有凌云之才,怎会让你轻易死?!”修能叫道。
“你不要手下留情!”李昭瞅准时机打到了修能的手,修能痛地连连叫唤。李昭讥讽道,“你在匈人面前也是这般手软?!”
修能有些熟悉有些恍惚,仿佛他是从前的李书戟,又像李书颜。
“颜儿。”他轻轻唤道。
修能的呢喃惊起了李昭的回忆,他道,“你知道颜儿妹妹为甚么会死吗?”
“甚么?!”
“因为……”
“因为刺客。”修能道。“颜儿是在同鹿元也和谈路上遭遇埋伏被刺客刺杀的。”
“刺客是我父王派去的。”彤云退居到了明月的身后,月亮惨白惨白的,李昭站在月下的不归路上,一身飒爽,他静静道,“刺客是我父王派去的。”
“果然,是你们?!”
“因为我父王不服李如意!”
“恭儿弟弟的刺客也是我父王派的。你知道为甚么吗?”李昭问道。
月下的李昭无奈又可笑,道,“因为我梦凤栖梧而生,兴帝寄予我厚望,而我父王认为,那厚望便是承继大统。”
“这不是真的,怎么会?”修能可笑地看着李昭,轻轻道,“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父王亲口告诉我的。”李昭道。
修能不敢相信,他们在同匈人厮杀的那些年里梁王就想着要杀献恭和书颜了吗?梁王之所以愿意等那么久是因为要等献恭修完古长城?献恭和书颜辛苦那么久难道就是为了梁王或者说李昭做嫁衣裳?!
为甚么?!
哦对,因为李昭有凌云之志,他是梦凤栖梧而生,因为受众人敬仰。
就因为这种可笑,他们竟然派刺客暗杀了献恭和书颜,竟然置百姓置九州于不顾?!只为了一己私欲?!
“我不要做皇帝,我只求一死!”李昭道。
“我不杀你!”修能压下怒气,收起红缨枪道,“我要把你带回去同梁王对峙!你们究竟何罪由皇上来决断!最后由我来行刑!”
“但你打不过我。”黑夜里李昭露出凶悍,月的青霜覆在李昭的红缨枪上,李昭速度突然快了起来,打得修能一个措手不及。
“这招是颜儿妹妹教我的,用在你身上不算过吧?!”李昭道,“十二年前!在景山!”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丝白,更有沉重的鼓声响起。
修能看出来了,确是书颜的招式,但速度和力度是女子所不能企及的。
“你不杀我,却又打不过我制伏不了我,”李昭讽刺道,“那你拿甚么去斗我父王的三十门红衣大炮?!”
“你说…红衣,大炮?!”修能惊愕,似乎之前李昭也同他提过一次;修能曾在父亲燕王的口中听过红衣大炮,相传一门炮火便能轰塌半壁城墙,自己的震天雷于它相比不过儿戏。
“梁王有红衣大炮?!”
“是。兴帝藏来保天京的。”李昭笑道,“你杀了我,我父王自然不会再斗了,必会投降。”
“林修能你想一下颜儿妹妹,我可是杀了她!你想想她!她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女儿,那女儿孤零零地一个人!”
“她不孤零零!”修能怒道,“武安有我!”
“我也只有颜儿。”修能哭泣道,然后渐渐倒下。
红缨枪的枪头染上血后变得模糊了,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李昭感受到了一阵晕眩,他想,颜儿和恭儿死前是不是也是这样?
“林修能。你别忘记,我说的。”李昭跪在修能身前,喘道,“被抢走的东西一定要夺回来。”
被抢走的东西一定要夺回来。
当白佑率众燕军赶来的时候庄军已经死伤无几,但李昭死在了修能手上。
黎明攻天京,他们赶到了。
风雪落满了修能的双肩,随着他的哭泣轻轻抖动,他不知道这样是否对。
李昭,他出生前便祥瑞照身,出生后更是被寄予厚望,他曾凌云壮志,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满城红袖招,他最后为大忠大义而死。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多年后的一个冬天,雪落白梅,压弯了枝条。
修能在雪的簌簌声里莫名想起了这首诗。
——
延兴二年二月的一个夜晚,天京的城壁四角燃起了烽火,这烽火即将将这个夜晚染成血红。
梁王李显?站在城楼上试火。
灼热的火球烧出万道天光,随光的惊爆声传音千里,天京城前的地上瞬间出现了一个炮坑,那炮坑宛如陨石天坑,数百将士瞬间尸骨无存,只剩吓瘫的众人和开始蔓延的星火。
第一枚红衣大炮成功地炸了!
梁王满意地看着被吓到的众人,里面不乏自己梁国带来的将士,但震惊立刻转变为了暗喜——有这样的大杀器在手上,无论怎样的对手都能打赢。
天京之战,开始了。
梁王撕碎了如意的檄文,环顾四周却不见李昭,忽而想到不久前他说了带人出城接梁国的援军。
梁王虽不在意,身后的韩世忠却有些惊觉,暗自道这是重要时刻,作为世子的李昭不能不在,更别说他以后是太子。韩世忠悄悄向梁王道明,梁王听罢即刻遣人去寻。
庄王李显瀞已然被方才的红衣大炮震住了,他暗暗发昏,大悔自己急功,却箭在弦上,只得求黎明快些来,求如意和燕军快来。
梁王接到哨兵来报,庆幸只有庄王一人,如意的中央军和林修能的燕军都还未围上来。
梁王暗暗发笑,庄王只是受兴帝喜爱的小孩,虽手握大军但到底未经过风霜,根本算不得对手,他哪怕有林修能或者如意在旁都会变得有些棘手。
梁王打开朱雀门大门,率军出门,他要抓住这个小孩,同林修能作伴;但他和林修能又不同,林修能可以活,他必须死。
——
远远的一个人,一身金甲站在一面偌大的庄字旗下,腰板挺直,身形一如许多年前他为父皇手执五明扇一般。
梁王从军阵中纵马奔出,那金甲见状,也立刻骑上战马,准备迎战。
梁王身壮爱用战斧,百来斤的战斧高高扬起劈了过来,庄王手快立刻挡了回去。梁王到底上了年纪,不似当年七王之乱中为兴帝守城,庄王也成年了,竟然有些挡不住了。
“皇兄!”庄王叫道,“皇兄此时收手!还有回转的余地!”
“收手?!向李如意称臣?”梁王嗤笑道,“皇弟不妨想一想,你同是父皇的儿子,怎么李书颜不拥你反而拥他?!”
一丝阴暗流转在梁王的脸上,他继续道,“我看那小贱人算盘打得哗哗响!李如意身有旧案又长在民间,不通政治文墨,正是好利用的主!那时天下尽收燕国!哼!你的王位也必定不保!想想庸王!她就是第二个舒湘月!更何况!你从小与我的昭儿交好!李昭做皇帝,难道亏得了你吗?!”
庄王虽然手下没留情,却暗暗想着这话的理,如意之母确是罪妇,如意长期长在宫外,但是,他是献恭选定的人,庄王强忍心痛,一刀挥开梁王的战斧。
天京城上的韩世忠密切看着梁王,他知晓梁王意在三箭定天山——斩下庄王首级:没有皇甫维正的庄王就是一个庸人,没有庄王的庄军必定散乱。毕竟庄王的军队并不算太多,不至于用红衣大炮,这炮是要留给李如意的。
天际出现一丝红光,隐隐的地下有声音传来,渐渐的竟成了马蹄声,梁王尚不及分辨方向变被眼前的燕字旗淹没——燕军来了。
缘来燕军从一侧的山坡而来,因地势高差根本没人能发现,从前书颜和修能说过天京周边的坡岸差势,竟被修能暗暗记了下来。
梁王见状大惊失色,其护卫立刻向天发出一支火箭,城楼上的韩世忠也看见了,立即命众人出城接回梁王。韩世忠焦急无比,毕竟梁王在里面,他不能发射红衣大炮。
林修能在阵前砍杀,白佑不敢大意一直带着叶风紧随其后,宋孝城亦是扛旗身后。
突然前方白光一闪,剧烈的声音仿佛是几十个震天雷一同炸了,眼前的炮坑伴随着焦味出现,修能大惊,想来这就是李昭说的红衣大炮了。
打不过的。
修能勒紧缰绳,必须拿下天京城,在如意赶来前!但是不能把自己的将士暴露在红衣大炮的射程下,好在自己的人都是带着马的,众人随着修能绕天京城跑,企图找出那大炮打不到的地方。
“蠢货!”城楼上的韩世忠遥见有人开了红衣大炮,大骂道,“快拦住他!只是燕军!不可自乱阵脚!”
天色渐渐变亮,黎明的光照在庄王的金甲上,熠熠生辉。此刻庄王正追着欲跑回天京城的梁王,修能暗道好机会!
叶风身着白衫戴上了一顶雁翎雪胄,一身打扮在人中及其显眼,立刻让梁王看见了。
“昭儿?!”
这日的第一缕日头照在叶风身上,仿佛他就是黎明,但黎明转身就逃。
“昭儿?!”
梁王见了竟然追了上去,身后的护卫只得返回保护主子,城楼上的韩世忠看得心惊又疑惑。
“你不是昭儿!”
发现被骗的梁王抽出护卫的弓箭,一箭射穿了叶风。
“你把我的昭儿怎么了?!”
叶风应声倒下,倒在了一面旌旗前。
这面旗子很大却也很旧,旧到已经辨不出它原来的颜色了,但上面的字是先前书颜命人重新绣过的,是正红色的周字,这面旗子便是最先献恭从天京带来燕国的。
褪色的旗上插着一个人头。
战场上的京观实在常见,数不胜数,实在不用多这一个。
但是它,就在那里啊。
“昭儿!”
梁王见此立刻吓倒,挣爬不起,奋力匍匐到旗前,他从底层仰望,日头从头顶射下,一切都天旋地转,一切都不再值得,万物就此消散。
“昭儿!”
这是一个父亲撕心裂肺地呐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爱子不在,一切计谋都没了意义。
江山也可与鸿毛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