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天是蒙蒙亮的，离正午粥厂开放的时辰还有很久，但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
粥厂一日一施粥，时辰总是一天的正午。
一无所有的老人摸摸肚子，昨日正午的粥已经消耗殆尽了，早就饿了，好容易睡着了又顶了一阵，不想却又被饿醒了。
这里是百水城，因城外战事李啸而被迫收了许多流民。这些流民不外乎郊外的流匪，逃遁的败兵，以及受了战伤又回不了家的可怜人。
但自己不是啊，老人心中愤懑，自己祖祖辈辈都是百水城外的佃农，老实种地，本分交租…但至少自己此刻还活着，想到被抛弃的妻子儿女以及死在不知道那支铁骑下的兄弟…
“死老头让开！”
他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前面是粥厂，是活下去的希望，但粥厂每天只开正午一次，只有一碗清水粥，但却是他们这群人日夜守在这里的缘因。
辰时到了，收尸人也准时出现了，城外也爆出了一声像是天雷降落的声响，甚是不祥。借着这声音城里开始骚动，毕竟大家都说外头的军队已经驻扎在正门口了，城里的人不知道是谁的军队，他们只知道近年来百水城总是打打停停，日子已经没有多少生气了。
收尸人的存在是为了粥厂能在正午准时开放——开放前自然是要有人来把前一天饿死的尸体拖出去的——等着喝粥的人大抵是饿昏的，没有力气去打听外头雷声的事情。
沾满灰泥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缺口的陶盆从带着余温的怀里掉落，摔了粉身碎骨。
己时，午时，未时，老人懒懒地呢喃着，却像忽而见着宝贝一样地匍匐向前，把方才在骂他的人推开了，然后紧紧地抓住一个陶盆，和另一个抓着这个陶盆的人争执了起来。
缘来这陶盆是方才从原主人怀里掉出来的，已经裂了两条缝了，但是它是只大盆，大盆意味着能喝更多的粥，所以两条缝丝毫不会影响众人对他的争抢。
“拿来吧！”
老人高喊一声，拼尽全力咬向了和他争抢的年轻人，刹那间那年轻人的手喷出了鲜血。
战乱年代，只是争抢中手被咬出血这种小事已经引不起众人的目光了。
所有人都在懒懒地等着正午，粥厂开门的时刻。
“老东西！”
被抢的年轻人显然愧对他这一身健壮，他讪讪地咒骂一句，然后躺下直至一切又归于沉寂，没有人想在粥厂开门前多动一步，除了忙碌的收尸人。
正午的日头刚过线，一无所有的人便争相跑去粥厂，为了争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粥。
萧顺挤在人群里，为了完成他的伪装，他同周边的人一样，高举着碗争先恐后地向前挤去。匆忙间他看见了那个和他争碗的老人：他显然能争过放他一马的萧顺，却争不过和他明抢的众人，很快他就被人潮淹没了。
人群中毫不意外地出现了争抢，粥水被撞翻在地渗入地缝中，一窝蜂的人群又开始扑地争食。
萧顺讨到一碗沉着几粒糙米的薄粥，他仰头喝下，碗底的沙子咯着他的喉咙然后被囫囵吞下。
奇怪。
他暗自腹诽，奇怪。
百水城的周围是连绵的山川，南面的山更是高大巍峨，翻过那山便是九州第一大江漓江。百水城周围径流的水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上天之作亦有凡人开凿的。
据说这些水有一百之数，故曰百水城，但到底有没有一百那就没人数过了。
因此百水城的人都会水，城中也多造船之匠，但更多的是这几年在李啸的带领下能做水战的齐军，而燕军擅陆战，所以献恭数次铩羽终致姜王磕死城外。
百水城外的林修能绕过严军以待的百水城扬鞭踏马向漓江的方向奔去，在一个不停地爆出震天雷声响的坡上停下，众将士们纷纷向他行礼，唯有一人，带着满脸的络腮胡，身着秦国特有的羊毛长袍，转身正视他。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他抱着妹妹大哭，而鹿元也，终于现身挥刀斩下了刺客的头颅。
书颜是为了两军和谈而来的，却死在了暗算下。这也是鹿元也的失算，虽说那片山地不算是他的地盘，但毕竟是鹿家军游击的地方，也是自己决定的和谈点。
修能认出了鹿元也，顿时怒目而视，翻身下马找事道，“这里的人皆拜我，你为何如此无礼？！”
鹿元也想起妹妹鹿亦真，便毫无示弱道：“我来襄助皇上水战，不是来跪拜行礼的。更何况，我是秦国的臣，你是燕国的王，秦国未灭，秦地亦未并燕，我何来献礼燕王？”
“你！”修能怒而把剑道，“你若不早点出来，我妹妹也不用死！”
“我？！”鹿元也冷笑一番，而后问道，“我来早了，李书颜就不用死了？！这是哪里来的话？！”
“你若是早些出来不观望！”修能道，“齐王的人便不敢下手！”
“下手的不是齐王的人。”鹿元也没有被修能牵着走，思路清晰地分析道，“是你们养了几年的刺客。但这刺客姓齐还是姓梁就不知道了，毕竟有军权的公主谁都想杀。”
鹿元也继续冷笑道，“不过你说对了一件事。我当时确实是在观望，观望鹿家军同你们议和值不值得，观望你们议和的心究竟诚不诚。说句不该说的，若是我妹妹鹿亦真还在，这议和也不用李书颜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对。若是我妹妹鹿亦真不死，大可由她来牵线，哪里需要尊贵的菀青长帝姬？！”鹿元也咄咄逼人道，“我妹妹怎么死的你很清楚，你妹妹究竟怎么死的你也该清楚，她当年若是留一命，今日上天也会留她一命！”
“我妹妹是为了九州死的！”
“我妹妹难道不是为九州死的？她何辜？！她做错甚么要那样死？！你以为我助你们是为了功名？！秦国一半在我手上！我又何求其他？！”鹿元也泪光噙噙道，“我为了婉儿，只为了婉儿，我妹妹舍命保下的孩子！”
鹿元也掩面而泣，自己最后还是折在了李献恭的最后一步棋上。
“够了。”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维正终于发声了，却无比平静，声音朗朗道，“你二人皆是兄长，皆失了最亲的亲人。本是同命，应该相惜。”
修能和鹿元也回头见是维正皆不敢多说只得悻悻点头。
修能不敢违拗维正，毕竟维正是帝师；鹿元也却是因为前几天刚来便同维正争辩过，结果自然是辩不过只得心甘情愿地低头了。
鹿元也说的没错，如果鹿亦真在，两军的议和绝不需要书颜的出面，或许一封鹿亦真的劝书就可以。但是没有如果，天命如此，只能认命。而鹿元也心善，存了一丝愧念，正是这个愧让他单刀赴百水城，指挥水战。
“这里，这里。”鹿元也收起争强斗胜的心，在维正的地图上指指点点，维正若有所思，鹿元也略微耳语几句，维正点点头，一颗震天雷的部署地又选好了。
“修能，如何？”如意不知从哪里出现，问道。
“已经埋好了，消息也放出去了。”修能瞥了一眼鹿元也作揖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百水城就能成千里平湖。”
“是白佑吗？”如意问道。
“是。”修能道，“白将军出自燕北，是自幼跟着父王征战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同父王也是亲家。”
“修能。”如意引修能入帐，道，“朕从来没同你说过你妹妹的事。今日是难得的好机会。”
修能听罢不语，他是知道如意同书颜的纷争的，更介意那被冤死的一万寒骨。
“李献恭是先帝，是授我皇位的人；李书颜是帝姬，是助我登位的人：但他二人也曾经差点杀死我。”
“朕是兴帝之子，却没有长在皇城。出生不久就因母妃宫斗而被保姆抱离了九重城，是逃走的…此刻九重城的玉碟里还没有朕的名字。母妃被赐鸩酒而亡，先帝和帝姬为了斩草除根私底下派了雀鸟司的人追杀朕…得上天庇佑，乳母的孩子刘盈儿代替朕死了。”
“朕平安地活了下来，颠沛流离，但是，却是真实地活着。后来天京事变，九州陷落，保姆一家被百越叛军杀死，朕被流寇捉住带来了燕国，一次趁看守不注意逃了出来，后来就参了燕国的童军。修能，你是不是要问朕，朕为甚么参军？”
“敢问一句。”修能心中侧动，问道。
“很简单。”如意笑道，“最首当其冲的理由：朕想吃饱饭。第二，九州不该是这样的。九州的土地是不应该被百越践踏的，九州的人民也不该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九州的王更不该这样自立为帝互相征伐。”
如意坐到位子上，斟了一杯茶递给修能，问道，“这是朕在这里的理由，那么林修能？你又为甚么会在军队里？！”
修能见茶不动，思忖一番，方道，“燕王这个位子，不是修能想要的。修能自小就没有被父王承认，但一直都知道书颜是妹妹，父王也让我保护她。但是她不知道呀，她一直以为我是个不怀好意的西夏人。我总是找机会跟着她，她见着我了不开心了便用鞭子抽我。但后来她知道了，知道我是他哥哥，她竟像姐姐一样照顾我，皇上您说好不好笑？还一直想让我认祖归宗。我参军是因为我母亲临死前把我送进了军营，我一直留在军营是因为我答应了父亲要照顾妹妹。”
“你现在是燕王。”如意指出道。
“是。”修能正视如意。
这个如意曾因疏忽害死了自己的一万燕军，他还在不久前同书颜有龃龉。
修能接下了如意的茶，道，“我妹妹自小的愿望，击退匈人，现在达成了。可她现在又有了另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她没有完成，那么，就让哥哥来替她完成吧。”
“你又如何看待鹿亦真？”如意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便追问道。
“鹿亦真，不该死。”修能愤愤道，“这样妹妹也不用死。”他不懂甚么代夫请罪，他只知道，如果鹿亦真当年不死，书颜此刻就不用死，一环接一环，一切都在老天的计算里头。
“鹿元也也是帝姬死后过来助我们水战的。”如意道，“昨日皇甫师父又同朕讲了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里头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皇上请说。”修能倒也是读过，只是教书先生不是维正，自己的灵性也没有如意好。
“天时与地利，都比不上人心所向。”如意道，“你同鹿元也都是朕的人心，朕请你们能摒弃前嫌，同心戮力，使民万安，国境四方。”
“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修能亦颔首道。
如意满意点头，复又低声道，“那，一万人的事情，冬茉也同朕讲了，朕以性命和九州向你起誓，此类悲事再不复现。”
“谢皇上体谅。”见如意认错，修能便颔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