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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潜的右脚才迈进庭院,便听得殿内响起的说笑声,不大,却很真。

他已听过太多假笑。

所以,是真是假,他分得很清楚。

高潜下意识地就去看门头上的牌匾,几乎以为走错了。

待看清含光殿三个字,确定无疑,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轻轻牵了一下唇,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吗?

守在门口的内侍见到来人,转身就要往里去,欲告知殿内人出来迎驾。

“站住。”

高潜低沉的一声,内侍立刻定在原地,乖乖垂下头退到一边。身后的宫人内侍,一并驻了足。

他只身一人朝前走,在过门槛时,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

此时正是午时,阳光落满庭院,他的背后光明灿烂。

从殿内出来的司衣与典衣,冷不防与高潜面对面,狠狠吓了一跳。

苍白的脸上五官清隽,纤长的睫毛盖住眼底一切情绪,投在皮肤上的阴影,无限扩大,直至整个人笼罩在这片阴郁浓雾中,是这庭院里阳光唯一照不亮的阴暗之处。

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犹如冰封的尸体,毫无生气立在眼前。

这样的主上,他们从不曾见过,瞬间寒气入骨,双膝软得就要触地。

“滚。”

若不是离得够近,看到他薄唇微动,声音冷沉得几乎听不见。

几人垂下头,颤着腿往阳光底下去。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才迈进去。

窗边的案几前,围着一圈人,头对头,香花美人,满室生辉。

他的脚步很轻,完全被说话声掩盖。

“昭仪在做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案几前的人齐齐抬头。

高潜玄色常服,黑白分明站在几步外,细长的眉眼轻轻弯着,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很温和、很无害。

皇帝来得实在突然,惊诧过后,众人回神。

黄良媛率先起身,只一眼,脸颊就变得粉扑扑的,垂下颈子,心跳不止。

宋婉华垂着眉眼,紧张得手心发汗。

她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主上了,两人都是恭敬行礼。

梁婠跟着行了一礼,才道:“妾在给陛下制香。”

高潜抬手免礼,目不斜视,笑着瞧她:“孤也很好奇,昭仪的熏香,究竟是如何制的?”

他说着话已走上前。

宋婉华与黄良媛立在一侧,没有主上允许,不敢落座,更不能像之前那般随意。

梁婠让出主位,准备往下挪一个位置,却被他制止。

高潜没看她,只拿起小白瓶:“昭仪就坐孤边上,孤也想跟着昭仪学一学,可否?”

梁婠只好挨着他坐下,面带微笑:“当然可以。”

他打开瓶塞,低头闻了闻,再看她:“似乎不一样。”

梁婠眉梢轻扬,看样子,他是对熏香起疑了,对,这才是高潜。

梁婠抿了抿唇,伸手在瓶瓶罐罐中翻找,挑出一个秀珍精致的青瓷瓶递给他:“陛下闻闻看,是不是这种?”

瓶子极小,外型精美。

高潜拿在手里把玩,并不急着打开,眼睛盯着她涂了口脂的嘴唇,像这熏香似的,带了蛊惑的味道。

他笑了笑:“从前是香包,为何现在制成香露?”

香包能看到材料,香露却不能。

梁婠从案几上拿起一条事先编好的玄青丝绦,又拿过他手里的青瓷瓶,细长的手指灵活的翻动几下,一个美观别致的挂件便做好。

她抬起头,眸光真诚:“这样配在腰间随时戴着,可好?”

高潜歪了下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啊。”

莫非这关键不在熏香里?

他面上不动声色,垂下眼帘,看着身前低着头的人一举一动,他的心也像被手指牵动着。

这姿态像是已然臣服。

可惜,是假的。

高潜移开眼,不再看她,目光投向站立的另两人:“你们?”

他有些记不清,花园里花团锦簇,瞧着是赏心悦目,可未必每朵都能识得,还能叫出名字。

黄良媛脸上的粉色散去:“妾是黄良媛。”

宋婉华怯怯看一眼,低头:“妾是宋婉华。”

高潜轻轻哦了一声,两人也捉摸不透,不知是真记起来,还是随口敷衍。

“孤记得黄良媛似乎是琵琶弹得不错?”

梁婠系丝绦的手指一顿,心里一阵发寒,这话的意思……

黄良媛惊讶,脸上又泛起红色,很是羞涩:“陛下竟然还记得。”

细微的动作,还是引得上方人注意。

高潜没有理会黄良媛,只手覆了上来,包裹住停顿的手:“昭仪的手怎么这般凉?”

梁婠稳了稳心神,抬眸微笑,刚好视线相接:“可能是方才在凉水里泡得久了些,不妨事。”

高潜蹙眉,微微颔首,拉过她的手放在掌中:“你已经是孤的昭仪,以后还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像这种粗事,就由宫人去做,不然累坏昭仪,孤会心疼的。”

眼神关切,语气温柔。

轻盈卷曲的睫毛,只微微颤了一下。

高潜还是精确捕捉到那短暂的一瞬,原先低沉的心情,逐渐轻快起来。

外表香气萦绕、千依百顺,内里顽固不化、软硬不吃。这不是比从前更有意思?

梁婠态度软和,点点头:“好,妾听从陛下的。”

高潜怀疑她,不是一日两日的,真是一头狡猾的野兽。

高潜拍拍她的手:“除了她们,你还喜欢谁?”

饶是她再有心理准备,也不敢随便接话,倘若是普通的喜欢也罢,就怕是给那展架上再增添几件。

梁婠心中一动,正正对上他的眼:“赵弘德。”

高潜果然敛了笑,眉头蹙了起来。

黄良媛与宋婉华看得惊讶,搞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赵弘德与梁昭仪昨天在御花园一闹,谁还能认为她们彼此欣赏?

何况,一枝独秀久了,谁又真的喜欢与人花开并蒂呢?

满殿的人都愣愣瞧着。

高潜微微沉吟,道:“昭仪真的喜欢她?”

说喜欢,显得假,说不喜欢,不仅欺君,还救不了她们。

梁婠眨眨眼:“妾之所以喜欢赵弘德,是因为陛下喜欢。”

高潜错愕一瞬,轻轻挑眉:“孤确实喜欢,也罢。”

梁婠知道,黄良媛两人是安全了,可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妾觉得黄良媛有制香的天赋,不如将这差事,以后交给她来做?”

高潜心上蓦地有些烦躁,摆了下手:“此事再说。”

黄良媛与宋婉华极有眼色行礼告退。

踏出含光殿,宋婉华长长呼了口气,方才的气氛实在有些古怪。

她看了一眼落于身后的宫殿,思索再三,凑近了压低对黄良媛道:“你就不能继续像之前那样,非得来巴结梁昭仪?”

黄良媛讶然:“咱们现在与冷宫弃妃有何差别?你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

宋婉华语塞,自然不,她还等着……

她叹道:“那梁昭仪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先不说大司马究竟是不是被她所杀,就说从前谁人不知大司马如何宠爱她,可现在大司马尸骨未寒,她能转身投进主上怀里,这样的女子,实在可怕——”

黄良媛不以为然:“历来越是倾国之色,越是被人争抢攘夺,又有哪个不是几经辗转,若当真痴心于一人,只怕早活不下去了。”

“这世道想要活命,就得心硬!”

“再说,你瞧主上自进殿起,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她,这种宠爱,赵弘德都未必能赶得上!”

宋婉华不敢苟同,他们的气氛很不对,她与娄世勋在一起,可不是这样的。

黄良媛态度坚决:“不管这左昭仪与主上、大司马之间有何纠葛,至少对我没有恶意,甚至还很优待,那便够了!”

宋婉华看她:“那明日?”

黄良媛微笑道:“我自然听从梁昭仪的安排!”

宋婉华只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