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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日,扬州谢府。
府邸内外被红绸点缀,红锦毯从正门一路铺到宗祠,窗户门扉俱贴了双喜剪纸。
院中香桂也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
宾客盈门,丫鬟小厮来去匆匆,手中奉着各式锦盒。
天上鸾鸟环旋,喙中衔着金丝作骨的相思子绒花。
鸾鸟围着谢家飞过九圈,最后飞去了谢府外的平江城主道。
主道上亦铺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红绒毯。
站在谢府门口往外望去,只见锦毯两旁尽是各色花卉,赤色纱幔飘扬于树梢间。
主道两旁的人群摩肩擦踵。
人们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自城门口行来的白鹿车驾。
一位倚在茶馆二楼木栏上的黑衣青年奇道:“怪哉,怪哉。”
“谢家幺子娶的这位男妻为何要戴假面?”
坐在他对面的白衫公子拧眉:“慎言,他们世家的事,与我等何干?”
“今日谢家大宴城中百姓,与众人共享宴饮之乐,我等只需凑热闹便是。”
黑衣青年鼻翼翕动,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喃喃道:“可我怎么总觉得这男妻怪怪的。”
“他离我们这般远,我还是闻到他身上有一种香……嗷!贺兄你打我作甚!”
贺姓修士瞪了同伴一眼。
他顾不上擦去额头冷汗,压着满脸茫然的同伴往白鹿车驾的方向遥遥一拱手。
等落在他身上的那股冰冷神识离开了,贺姓修士方才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修士耳聪目明。”
“我等比不得这些大宗大派的修士。”
“出门在外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同伴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蠢话。
他刚刚神智恍惚,一时间竟是说出了那般不敬之语。
他瞧了眼已经行远的白鹿车驾,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就连方才闻到的那股异香都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车驾行至谢府门口停下,谢卿年护着方修允落地。
二人执手同向前去。
待他们跨过谢府正门,司礼高喝一声,口中唱的是新婚贺词。
方修允心不在焉地轻触过面上戴着的黄金面具。
戌时,卡牌便会进入冷却期。
幻境就要结束了。
天上,赤红花瓣飘飞环旋。
落在地上,好似被利刃割裂的血肉。
最喜欢的红色,在这个时候成了逼他入绝境的梦魇。
大堂里,谢家二老端坐两侧。
方修允与谢卿年一起,跟着司礼的指示进行下一步动作。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谢家二老笑容满面,满堂宾客抚掌欢笑。
明明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落在心神不宁的方修允眼里,却跟催命符一样可怖。
二人对拜。
谢卿年从方修允慢了一拍的动作里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在方修允被嬷嬷引走以前,谢卿年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小动作登时引得满堂欢笑。
谢母笑着嗔骂道:“幺儿,不得如此失礼。”
谢卿年却不松手,墨色眸子里映着一抹红。
他传音道:“你不开心。”
方修允闻言一笑,他抬起那只没被扼住的手,轻轻拍了下谢卿年的手背。
“别瞎想,我等你回来。”
他把手从谢卿年掌心抽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直到那抹红彻底消失不见,谢卿年才回过神来。
他顾不上失礼,也顾不上与宾客攀谈。
他只想追上方修允,问清楚他到底是怎么了。
还未走出几步,谢卿年被阿姊拦了下来。
后者缓声安抚道:“我去帮你看看,你好生待在前院招待客人,切不可失仪。”
谢卿年动作稍滞,闷声道了声好。
谢婉凝柔声一笑,在随侍的簇拥下往谢府后院行去。
——
谢府竹坞。
方修允挥退身边的仆从,独自去了庭院西南角的荷塘。
如今已经入秋,池中只有残荷二三,瞧起来无比萧瑟。
池中的胖锦鲤倒是精神,此时正甩着尾巴游得自在。
自从谢卿年忆起前世种种以后,就很少再回来竹坞。
平日里只有负责打扫的谢府侍从会来这里。
方修允坐在石砌的横栏上,撑着手臂看向水中倒影。
万年过去,竹坞的风景几经变换,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唯有眼前这方荷塘一如曾经。
方修允取下面具,望着水中红影出神。
外界多传他与长生殿殿主关系不匪。
甚至还有人猜测今日他与谢卿年大婚,长生殿殿主会来抢亲。
殊不知,长生殿殿主与谢家幺子本就为同一人。
兀自发了会儿呆后,他估算着时间,确认过系统已被他强制关机,这才转身走进室内。
他先是在自己身边落下一道隔绝灵力探查的阵法,随后盘腿而坐。
谢家位于平江城城北,此处背靠灵山,身环大泽,底下有数条极品灵脉,灵气充裕纯净。
方修允以血为媒,启动禁术,把自己的一缕魂魄送进了竹坞下的灵脉中。
灵脉连接地脉,地脉之间又彼此串联,最终汇于一处。
想些方法探入地脉并不困难,真正难的是如何利用地脉快速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地脉与灵脉不同。
它像头发丝一样又细又软,在地下错综复杂。
一般而言,根本没有修士能够以地脉去往璇玑界各处。
因为他们并非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神只,所以不会被地脉中的天生灵气接纳。
对于普通修士来说。
分出神识去探测地脉都可能会被天生灵气伤到。
更别说割裂神魂,以地脉去往璇玑界各处了。
归墟外阵法无数,周边又有包括季枫庭在内的三大剑仙镇守,用缩地千里传送过去的话会被结界拦下。
动静闹大了,还会被季枫庭他们发现。
若非如此,方修允也不会想出这个方法去拿回他的真身莲子。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不想让季枫庭对他失望。
一手带大的孩子是屠了璇玑界的邪神什么的。
季枫庭知道以后会很失望的吧。
还有师尊裴景焕。
方修允压下心间泛起的酸涩感,专心操纵割裂出去的那片神魂顺着地脉去往归墟。
不知过了多久,竹坞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方修允手上引导灵力的动作不停,稍微分了些心神留意外面的动静。
从脚步声上判断,来的有三个人。
脚步声渐近,来人已到门外,却不知为何没有推门而进。
方修允神情平静,只等来人率先开口。
谢婉凝轻叩木门,柔声道:“小满,你在里面休息吗?”
“小满?”
接连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应答,谢婉凝的手已经放到了门上。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直接推门而入的时候,雕花木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方修允站在门后,有些困倦地揉着眼睛。
他像是刚睡醒,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子,声音也是软绵绵的。
“阿姊寻我?”
谢婉凝一顿,道:“方才还在前厅时,我观你心神不宁,便想着过来看看你。”
她补充道:“幺幺也很担心你,要不是我劝住了他,他就要跟过来了。”
方修允不好意思道:“昨夜我睡得晚,今晨又是卯时起的,所以有些没精神。”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谢婉凝上下打量过他,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室内。
床榻有被压出来的褶皱,看起来刚才方修允确实是在里面歇着的。
谢婉凝温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继续叨扰,小满好生休息就可,不必送我。”
方修允笑着目送谢婉凝带领随侍离开,之后才重新合上门。
关上门以后,“方修允”化作灵力散去。
内室的屏风旁,隔绝灵力探查的隐匿阵法下,真正的方修允盘腿而坐,双手依旧维持着传送神魂去归墟的法印。
谢婉凝走后,再未有人过来探望。
应当是她吩咐了府中下人不要来打扰方修允“休息”。
这倒是为方修允的行动提供了便利。
交错的地脉中,方修允精准地找到了那条能够通往归墟的细小分支。
他将自己的神魂融于其中,将其送往归墟。
——
酉时七刻,谢卿年终于回了竹坞。
他挥退近侍,只身踏进庭院。
竹坞里早就点上了灯。
视线越过重重光影,谢卿年看到了那个坐在桌前的熟悉身影。
他脚步不停,一把推开门。
“回来了啊。”方修允放下细颈银酒壶,转而端起两只酒杯,并将其中一只递给了谢卿年。
谢卿年直直望向他,垂在两侧的双拳一点点攥紧。
见状,方修允乐道:“安心,里面没毒。”
谢卿年摇摇头,脸色不好:“为什么要让阮墨和李静娴他们拖住我?”
方修允把酒杯往前推了下:“先喝完这杯合卺酒。”
谢卿年看他一眼,接过酒杯喝了一半。
接着,他与方修允手臂交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卿年放下酒杯,眸色沉沉:“你有什么事可以与我说,不要瞒着我。”
方修允拉过圆凳坐下,闻言忽地一笑。
他伸手环住了谢卿年的腰,把脸埋在对方腹部,说话时声音发闷:“我不要回家了。”
谢卿年看出了他的脆弱,心中积压了一天的郁气被这么一通搅合,彻底烟消云散。
他长舒口气后道:“那就不回。”
方修允并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抱着他。
想到沈淮之先前的预言,谢卿年眉头一皱,唤道:“修允。”
方修允嗯了一声,轻蹭了他一下以后松开手,仰头看向他。
目光交接,淡淡的酒气在两人身边散开,方修允弯眸:“谢卿年。”
“不止是我瞒了你事情,天道那边同样。”
璇玑界已经被我毁过一次。
看谢卿年眉毛拧作一团,像在思考什么。
方修允便安静地等了片刻,随后才继续道:“我做了很多错事,所以我需要留在这里赎罪。”
“对不起,钟应,我没办法和你一起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