苁蓉低着头进了屋,见顾蓁就坐在内室窗下的贵妃榻上,连忙上前行礼道:“承华,奴婢来了。”
顾蓁在刚才清水在身边的时候还不觉得,清水一走便觉得秋雨无聊,见了苁蓉进来便招手笑道:“起来吧,靠墙那桌子上摆着一盘子核桃,你去拿来咱俩夹核桃吃。”
苁蓉依言见正对着窗户的墙边陈着一张窄条长桌,桌上方雪白墙壁悬着一张精心装裱的汉宫秋月图,桌子上一侧摆着一个美人觚中供着一枝金灿灿的秋菊,在那美人觚旁边就摆着一个白瓷盘里面放着圆滚滚滴溜溜十来个大山核桃,旁边一个略小一些的放着铁核桃夹子,显然是用来盛核桃皮的。
她一手端着一个盘子稳当当的送到顾蓁的面前,盘子落在桌子上连个声响都没有,这都是在永巷时候就练出来的规矩。
顾蓁拿了一枚核桃出来在手里把玩着,见方才清水在时坐的那个小杌子还摆在一边,一扬下颏道:“把这小杌子搬的近一点,你也坐下好说话。”
苁蓉乖巧应了,过去搬了过来坐下拿着一个核桃放在核桃夹子里面,用那小盘子接着,双手握着那核桃夹子的把手刚要一用力却见顾蓁正眯着眼睛笑看自己,心里动了个念头便假装用着劲暗地里却散了手上的劲道,果然那山核桃完好无损的躺在核桃夹子里面。
她涨红了脸偷偷去看顾蓁,顾蓁也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你这小丫头,这核桃夹子是最费劲的,你去跟茯苓要一个小锤子过来咱们直接砸着吃。”
苁蓉撂下手里的东西,随手在衣服边角处抹了一下赶紧出去要了锤子,不仅如此,茯苓还给她拿了砸核桃用的小铁台,刚好把一颗核桃放进去,锤子一砸核桃四分五裂,核桃皮却不会飞的到处都是。
顾蓁接过那小锤子亲自拿手砸了两个,自己留了一个,另一个给了往那小碟子里扫核桃皮的苁蓉。苁蓉直接接过来笑道:“奴婢谢承华的赏。”
她捧着这核桃坐在小杌子上,先是捡了一粒到嘴里细细嚼了,扬起笑脸跟顾蓁道:“承华,这核桃真好吃。”
顾蓁也嚼了一粒,似乎是随意之间道:“这些核桃都是从老深山里面运过来的,你在家里面的时候也有吃的机会吗?”
苁蓉手中一停,嘴中正嚼了一粒细细咽下,道:“奴婢小时候家里面是山里边的林户,常有些山货野货打牙祭,别说核桃了,就是那大榛子松子之类的也都是跟葵花籽一样的吃。”
顾蓁听她说的东西自己没听到过,起了兴致道:“这么说来,你想必常能见到山林之物了?我从小就在桓越里面长大,从来没见过没听过这样的事。你若有有趣的事,不妨捡了两件给我讲讲?”
苁蓉见顾蓁有心思听,便将还有记忆的旧事捡了几桩出来给顾蓁讲,绘声绘色手上还比方着:“林子里面抓野物不像是承华这样的人家都是围猎,林户哪有这么多人。就算有,抓到以后还不够大家分了卖出去吃穿用的。所以都是在林子里挑选出来地方挖出个坑儿,在里面下套儿或者是放兽夹子。那兽夹子,有脸盆那么大的,也有手掌大的。就脸盆那么大的埋在土里头动实了,就是熊瞎子都跑不了。”
也许是说到童年趣事的缘故,就像是勾动了人心里面最柔软的一根弦。苁蓉神色向往道:“家里过年的时候,也有野鸡野兔子吃,若有多的就拿到集市上卖了换米粮。奴婢还记得那时候在家里拢着炭盆,炭盆上温着一小盆茶鸡蛋,炭里头埋着土豆。”
顾蓁听到这不禁觉得她说得香,自己也有了食欲,道:“你说的这个一听就觉得好吃,等到下了雪,咱们也在屋里头拢炭盆烤土豆吃。”
她说到这,问道:“你这么一说,我竟觉得那在林子里过活的林户过的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里,你怎么还要进宫做宫人呢?”
苁蓉拿着核桃的手一抖,那张一直带着让人情不自禁跟着一起笑起来的笑容的脸终于出现了一点深沉的痛苦,然而她不想被顾蓁看见便微微侧过了头道:“昭圣十二年,赣南连月下了大暴雨,然后就发了山洪,一家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一共七口人,就剩下奴婢一个活口,抱着一棵大树顶上活了下来。”
她语气不能保持着原先的轻快,顾蓁也跟着愣了一回神,缓过神来道:“昭圣十二年,如今也快十年了。后来,你就进宫了?”
苁蓉想到那段岁月还是忍不住笑道:“进宫对那时候的奴婢来讲是什么样的出路,压根是想都不想干想的。奴婢是被拐子拐到了京城,原本预备倒个手卖出去,那时候奴婢小,拐子也不当回事,就是觉得平素打得狠点也就乖了,奴婢就哄着他,趁着不注意就跑出来了。又怕人追,身上有什么都没有,举目无亲的,正好碰上宫里招小宫女,也就这么着进来了。”
顾蓁颔首道:“人一辈子的际遇岂是一开始就能料到的?”
苁蓉微微笑了一下,见顾蓁又砸了两个核桃分了一枚给自己,不禁想到那幼时还能保有的一部分珍贵的记忆。大姐也就这么坐在炕上给弟弟妹妹们分核桃,虽然坐姿远不如顾承华优雅,年纪却和现在的顾蓁差不多。苁蓉年纪最小,大姐就唤她:“幺儿,幺儿。”
然而那一场山洪像是一场噩梦,唯有她在林子里面爬树摘果子,正好抱着一棵有了年头的松树,靠着嚼叶子活了下来。等到山洪一停她沿着还能下脚的碎石头往家里跑,却连房子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一场山洪,到山底下镇子上卖绣活儿的大姐都没有了踪影。
哀嚎遍野。
地上还有没有被洪水冲走的尸体,形容恐怖。
眼看着就要起了瘟疫,朝廷上却没有管。拐子到处都是,她被人随手拍了个花子,跟着就来了京城。
苁蓉抿着嘴笑道:“谁说不是,不然奴婢哪有伺候承华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