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体系腐败带来的后果非常严重,或许短时间看不出毛病,但十年,二十年之后,朝廷在地方的统治将会逐渐瓦解,动摇民心。
不良人以前就有打击贪腐的职责,现在苏铭专门将不良人独立出来负责此事,算是延续了他们的使命。
天下平定,可朝廷在地方的统治依旧非常薄弱,在这个年代,皇权不下郡县,实在是太正常了。
最重要的是,一道政策本意是好的,结果在执行的时候却被扭曲,矫枉过正,直到后世也无法避免,更遑论是现在交通闭塞的古代。
马车上,袁天罡望着手上的一沓沓信报,漆黑的眸子泛着冷光,杀气再度浮现。大唐承平不过一年,那些世家大族又开始伸爪子了。
自耕农的耕田被兼并就算了,就连公田和官田也被侵占,每个地方都或多或少出现了这样的事。
最让袁天罡生气的是,地方的官员不仅视若无睹,甚至还跟他们一起侵占田产,逼得自耕农破产,变成佃户。
自耕农破产,朝廷收上来的税会越来越少,没钱,什么事都干不了。
在雍正实行官绅一体纳粮之前,官员们是不需要缴纳税赋的,他们也不用担任劳役等等。
自古以来,不是没有人想过要对这些官员士绅收税,但实行起来,阻力太大,根本通过不了。
官员和乡绅都不纳税,帮他们种田的佃户自然也不需要,这就造成了朝廷收不上税,地方与官府争夺劳动力。
两晋时期的门阀便是要兵有兵,要人有人,麾下田产佃户数不胜数,但朝廷却是一毛钱都收不到。
而不缴税,官员就能收购庇佑大量田产,从而一代代累积财产,形成大大小小的家族,这便是所谓的乡绅。
更别说,科举制上来之后,官员和有功名的读书人都享有免税特权,这些人占据了大量耕地,而贫者却无立足之地。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袁天罡才起了杀心,他打算向皇帝上奏,限制世家大族和官员庇佑田产,最起码不能无上限。
这样的事,当初北周都颁布过类似的政策,只可惜,门阀实力太过强大,再好的政策执行不起来也是一纸空文。
现在正好各地世家大族被军阀藩镇霍霍了,实力大不如隋唐开国之时,趁他们还没发育起来,正好刹住这阵歪风。
很快,袁天罡将自己想到的写到奏折当中,几天后送到了苏铭手上。
千秋殿。
看到不良人送上来的密函,苏铭不以为然,以为又出了什么贪官污吏,然而,打开一看,他的神色顿时变得凝重。
土地兼并是历朝历代都避免不了的事,苏铭本打算等朝廷的官员体制完整,再实行清丈田亩,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的政策。
但现在看来,若是等到以后再实行,指不定下面要滋生出多少侵占官田的家族。
“召内阁过来。”
另一边,在贞观殿办政的内阁正在处理国家政务,忽然有黄门侍郎走来,“诸位大人,陛下有请。”
内阁诸位大臣互相对视一眼,起身前往千秋殿。
路上,李存礼不着痕迹的从袖子里取出金豆子塞到黄门手上,“陛下找我们,不知有何事?还请指教一二。”
如今,李存礼已经是内阁首辅,文臣之首,黄门侍郎们哪敢像以前一样收他的金豆子,忙不迭退回。
“我也不知道,诸位去了就知道了。”黄门侍郎说完,又接着道,“陛下神色凝重,可能有大事。”
闻言,李存礼点点头,给诸位大臣递了个眼神,跟着黄门侍郎踏入千秋殿。
大殿上,苏铭正在奋笔疾书,听到众人来了,但他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依旧坐在原地书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
抓起一旁的密函扔过去,“诸位爱卿,这份密函,你们先看一看。”
李存礼心中讶异,究竟是什么密函,能让已经放权的皇帝把他们喊过来。
密函轻飘飘的落在李存礼面前,他双手捧着,然后打开慢慢查看,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成一团。
旁边官员拿过密函纷纷查看,也同样皱起了眉头,这封密函里面的内容毫无疑问让他们吃了一惊,没想到地方的土地兼并已经这么严重了。
当他们看完,苏铭也停下手中的笔,“诸位爱卿,你们有何对策?”
一个胖胖的官员小心翼翼的试探,“陛下,天下战乱数百年,良田荒废无人耕种,他们恢复耕种,有助于恢复民生,也算是为官府出力,些许良田,舍了便舍了吧。”
此人名叫宋亮,乃是从九卿提拔上来给内阁凑数的,内阁平时主事都是依靠李存礼以及副手任圜。
没错,当初扫平河东之后,苏铭也接受了河东的政治遗产,任圜以及安重诲重新回到朝堂,安重诲没去三司,而是去了户部。
任圜则是被进入内阁,辅助李存礼。
他说完,便感到大厅内的气氛凝滞了,李存礼跟任圜就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明白。
袁天罡的密函虽然只写了自耕农被豪门大户收为佃户,陈述事实,可内容的偏袒却十分明显,意思也很明确。
结果你看完就只有一句舍了便舍了吧,差点让李存礼和其他几人蚌埠住了。
苏铭淡淡看了他一眼,没理会,实际上心里已经给他判了死刑,这次过后,要把这家伙剔出内阁,太傻了。
“李存礼,你怎么看?”
听到皇帝问话,李存礼只感到一股压力再度袭来,作为当朝首辅,他的目光也从河洛之地转到了天下。
当首辅,必须要有着眼于全局的谋划,侵占官田,将自耕农收为佃户,这件事看似不大,实际上却透露出一个意思。
土地兼并,已经悄然开始了。
朝廷手上土地流失,收不上税,后果不可想象。
只是,这件事也禁止不了,天下人对土地的渴望从来都不是一两道政策就能挡住,一旦朝廷下令,势必会让这些人不满,而这些人,恰恰在地方掌握了相当的权利。
一个不好,很容易引起动乱。
任圜沉思片刻后,出声道,“陛下,微臣以为,朝廷应该下令禁止,同时让不良人纠察各地,查办不法。耕地关乎着粮食,朝廷一定要慎重。”
“禁止,怎么个禁止法,你说说。”苏铭来了兴致,示意侍者搬来椅子,茶水点心,让他们坐下。
任圜虽然看似老弱,实际上却十分刚猛,“陛下,官员们之所以敢买这么多田,是因为他们不纳税,可以荫蔽家族。只要朝廷更改税赋,让这些荫蔽的田地重新回到纳税的行列。到时候,他们吃了多少田,统统都要吐回去。“
他的话说完,李存礼直接喊道,“不可!”
“天下官员和家族不知繁几,朝廷如果要从这上面收税,无疑会引起动乱,届时官府不稳,人心躁动,再好的政令也执行不了。”
“朝廷想从他们口里把这些收成挖走,无疑是刨了他们的根。”
李存礼的话,任圜何尝不明白,只是乱世当用重典,若是不从重处置,下面的人就不是阳奉阴违这么简单。
任圜就是要逼得他们动乱,到时候朝廷就有杀人的理由。
这世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更不缺当官的人。
这做法虽然狠辣,但也不是不可行,只不过大唐太平不久,苏铭不想折腾的太狠。
“你的想法不错,可惜太偏激了,一刀切简单,可朝廷要到处救火可就难了。接到密函,朕想出了一个法子,你们看看如何。”
说完,苏铭把自己刚刚写好的法令递给他们。
李存礼和任圜互相对视一眼,接过法令,认真的翻看起来,一开始他们还皱着眉头,看完后神情只是略微有些严肃和疑惑。
苏铭的法令很直白,限田令。
他规定了,各级官员能荫蔽多少佃户,多少田亩不交赋税,丁税,从上到下,依次递减,虽现在只是草创,但打的框架有了,他们只需要陆续填充细节便可。
依照古代的土地产出,要养活一家人,一户人家至少需要数十亩土地。古代的一户可不是只有几个,往往都是八九个甚至十几个。
越穷,越是要生,越生,越是穷,这几乎已经成了死循环。
当然,这个数目不会很大,可能只是几十亩或者上千亩。
但问题是,现在的朝臣因为免税的原因,下面的农户纷纷来挂靠,只要当了官,立马就能变得有钱,几十亩算得了什么?
他们都是一户户收的,一户人家几十亩,几十户人家就是数千亩,膨胀的非常快。
如今朝堂的那些大臣,谁家的耕地不是以万亩为单位?少了这个数,你都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这样。
没有田地,就没有产出和钱粮,没有钱粮如何维持当官的开销?
至于朝廷俸禄,不好意思,那点俸禄,还不够塞牙缝的。
苏铭的法子,算是取了个折中,留有缓冲的余地,上来就一刀切的官绅一体纳粮,这压根行不来。
李存礼和任圜思考了许久,苏铭坐在椅子上喝茶,并没有打扰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反应过来,看到苏铭不吭声,他们连忙请罪,“微臣失态,请陛下恕罪。”
苏铭笑了笑,“无妨,这道限田令,你们觉得如何?”
任圜想了想,当即回答道:“陛下,这道法令远比微臣想的要好,但是有一点可能会出问题。”
“哪一点?”
“陛下,再好的政策也需要官吏来执行,朝廷很多政策都是好的,但到了下面总是被歪曲,如果是离朝廷近一点的地方还要,那些偏远地方的低品级地方官可能仗着朝廷监管不到位,抵制朝廷政策,甚至将朝廷政策扭曲。“
“微臣以为,想要办成这件事,最首要的是要有一批可靠的官员,他们可以到各地丈量田亩,分配数额。”
“而且,有些官员家中人口众多,一旦限田令下达,他们会将手中的田亩分给亲族,以此来占据更多的田地。”
“所以,微臣以为,既然要限规定,不如让男女皆有规定的耕地数目,不能超过,一门一户限制太多,当以人口数量区分。”
这年头,人多力量大很有道理,尤其是对于出了官员的家族来说。
乡族情谊,岂是说说而已。
既然要公平,那就公平到底,这天下,始终是平民百姓居多,世家大族虽然人口多,但比起芸芸众生,那又算得了什么。
听完这些,苏铭满意的点点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任圜不愧曾经被李嗣源倚重的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此事,内阁和朝堂商议,务必要拿出一个稳妥的法令。”提出问题,但苏铭不负责解决,而是直接丢给朝堂。
不然,把他累死,他也完不成。
随即,苏铭又补充道,“另外,在法令颁布之前,你们要做好官员储备,不必主政一方,只要稍作训练,便能用来处理田亩之事。”
“术业有专攻,不一定所有的事都要由官员来办。”
李存礼和任圜对视一眼,目光中带着惊喜,“陛下英明。”
很明显,苏铭是想让他们挑大梁,动了田亩,无疑是改革,一旦限田令执行,他们将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到了他们这个地步,金钱已经无法打动他们,官位也到达了顶峰,唯有青史留名,才是他们最大的追求。
生前事,身后名,他们当然在意。
“好了,你们退下吧。”
“微臣告退。”
事情很快传出去,翌日,内阁和朝堂开始商议限田令,苏铭下旨让李存礼主持此事。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此事关乎到天下千万官员的利益,他们想不关心都不行,一时间,很多朝臣上书,想要阻止。
但苏铭的命令,朝廷无法违抗,结果这些人非但没有达成目标,反而把自己搭进去,杀鸡儆猴之后,他们总算是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