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走出朝堂许久,公冶文远才回过头来看李弘景。
“陛下如此做,不出片刻京城估计又会出许多风言风语了。”她调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说不定还真的会出现这种说法呢。”
“此场论战,除了你再无其他人合适。”此刻的李弘景早已没了在朝堂上的硬气,看上去像落水的小猫一样,整个人都可怜兮兮的,“要是真的让王印或者崔来明上,就真的完了。”
“那工部尚书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还真的有些好奇,之前在姜国的时候也听说过不少关于李弘景的传言,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李弘景最为硬气的一次,作为事件的主角之一,她几乎能想象得到今日朝堂之事传到大街小巷的模样。
“不是说了让他去管地牢吗?”李弘景一本正经地说,“自从我登基后地牢都还没用过呢,也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工部本来就是管理土木工程的,让他去纯属是专业对口。”
李弘景说的话有时候她都完全听不懂,但仔细琢磨感觉还都挺适合,此刻她也大概明了李弘景的意思,不由得抚掌大笑:“陛下方才那副样子好似要将工部尚书紧急问斩呢,就连我都被吓了一跳。”说着她忍不住拍了拍李弘景的肩膀,“若是陛下能一直保持那样的气势,怕是无人再敢对你不敬了。”
“文远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李弘景不赞同地摇头,“威慑必须得是不常有才能让人恐惧,若是天天发火,那种暴君在位上可不能坐得常远。”
问题是别说暴君了,大臣就没几个拿李弘景当皇帝的……
她心中如此想着,但实话总是太过伤人,更何况这位总是畏首畏尾的“废物皇帝”,生平第一次发火竟然是为了她。作为一名谋士,能遇到这样一位君主几乎是此生至幸,要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哪怕明日被骂成过街老鼠,她也毫不在意。
更何况,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正如公冶文远想的那样,李弘景在朝堂上掀御案以及将工部尚书打入地牢的行为在京城乃至整个梁国都引起大哗。谁都无法想象李弘景竟然会有如此强硬的一面,可惜并没有人觉得李弘景是重视人才,反而纷纷感叹当朝梁帝口味奇特,竟然喜欢脸上有疤痕的女子。
“要说那林氏虽然脸有疤痕,但样貌清秀。真要找这世间估计再也无比得上梁帝面容的女子,或许别人就是好那一口?”
“皇家人的想法果真与寻常百姓不同。”
“这梁国百姓也是真够倒霉的,皇帝唯一一次发火竟然是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看来梁国果真是气数已尽。”
一路听着各种流言走入宫中的公冶文远看着李弘景郑重将侍中官服递给她,她如今还未上任,不过与六国将军谋士论战自然不能再穿平日常服。
“这些衣服太麻烦了,我也不太会穿。”李弘景一边艰难地给她束发,手艺可谓是极其粗糙,要不是李弘景特意交代了这次要自己来,唐湛估计早就忍不住上手帮忙。
她的身高比李弘景还要高出些许,便低头好方便李弘景的动作。看着李弘景费劲地给她套上官服,她突然开口。
“等会论战,朱振也会出面,到时候我曾经是姜国人的事情便会人尽皆知。”
“陛下,你做好准备了吗?”
李弘景忙着将衣带系上,听闻此言头也不抬。
“文远,我若担心这些,在那日就不会邀请你来梁国。”
“朕说过了,你将加入梁国成为有国民的女人,那么此地便是你的国与家。你就是梁国人,任何人或者事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终于打理好了,李弘景后退两步,看着自己的杰作忍不住满意点头——虽然过程一直靠着唐湛和公冶文远的指导,但好歹也成了不是?
“文远,你早就上了我这艘船了,可断然没有下船的说法。”
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无踪,公冶文远释然一笑。
“臣,定不辱使命。”她恭敬行礼,“为陛下、为梁国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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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论战开始,宣到梁国军师时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几乎是同一时刻,姜国座席上传来一阵声响,众人循声望去时就见朱振一下站起,瞠目结舌地看着公冶文远。
“林三娘?!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朱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看到公冶文远,更不会想到近日梁国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名被称作“林氏”的女子竟然就是从前姜国军营里毫不起眼的那个人,“你可是姜国人!怎么能成为梁国的谋士?”
梁国此次派出论战的军师竟然是姜国人!
还未开场就投下这样一个爆炸性消息出乎所有人意料,眼看即将乱起来,公冶文远依旧是不急不慢的模样。
“将军这话可就失之偏颇了,虽然我确实是林三娘,但可从来都不算什么姜国人。”她说着从座位上站起,走到论战长案前,抬手按了按案面,目有挑衅地看着朱振,“将军忘记自己曾说过什么话了吗?”
朱振一下子语塞,他当然记得说过的那些话,不过这番话要是拿出来在这里讲,他绝对讨不了好,只能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过一弃子尔,也就梁国会当个宝。”纵使如此他依旧看不惯公冶文远,冷嘲热讽后正准备落座,却见公冶文远一拍桌子。
“将军这么说,看来是很有信心觉得自己是个宝了?”她一挑眉,看向案前另一座椅,“既然如此,还请将军应战。”
朱振顿时一僵。
在场众人虽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经过刚才那两句话也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从前姜国被看不起的女子如今在论战中发起挑战,这种足以引起大部分人兴奋的剧情在此刻上演,成功挑起了众人看热闹的心思。
“既然林三娘从前是姜国人,想必朱振将军肯定比她强了?”
“姜国可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啊!”
周围的各种起哄声让朱振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瞪了公冶文远一眼,到底是觉得此人掀不起什么风浪,颇有几分威风地喊:“上就上,本将军还怕一个女子不成?”说着就坐到了公冶文远对面。
七国会晤中论战实行的是打擂台式比试,每个国家都只派出一名军师,论输了就下,其余国家继续上前挑战。此番公冶文远第一个上台,很显然是打算进行车轮战,光是如此就引得其他几国高看一眼。
不谈理论,能有此胆量就已绝非常人。
“将军有胆量与我一战,倒是比之前强上许多。”
人总有心结,公冶文远的心结除了姐姐外就是朱振,这个废物将军不听她的战术也罢,结果一边盗用她的战术作为己用、一边还暗授其余士兵欺辱殴打她。若是战术能成她或许还不会如此愤慨,谁能想到因为此前战术见了成效朱振就以为是天命之子私自改了内容,最后导致军营被烧,还将锅都甩到她身上。
“瞧你这话,说得好似靖嘉关之战是你打的一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掉面子,朱振实属难忍,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若是你的战术有用,姜国也不至于输成这样。”
“既然将军不服,那我们就来说道说道靖嘉关之战。”公冶文远敲了敲桌子,“将军以为,姜国此番输在何处?”
“西越不配合,以及梁帝太过阴险。”说起这个朱振就咬牙切齿,“一个皇帝伪装成监军不说,还以投降为名骗我们进城,进城后就毁掉大坝冲散军队,还将本将军和穆君买作为俘虏!本将军从未见过如此……”
说到气头上他几乎要破口大骂,在骂出口之前才猛然想起李弘景就在一旁,连忙止住话头。
殊不知他此话引起了更大喧哗,就连之前还恼怒地看着他的西越皇帝慎公明都惊讶地看向李弘景,完全没料到真相竟然如此。
“不是说靖嘉关之战是燕昀霁……”
“说起来也确实听说燕昀霁重伤,一度被误以为已经死亡,怎么可能会在最后关头还出现?”
“原来靖嘉关之战真的是梁帝亲自打赢的!可梁国京城百姓都说全靠燕昀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围的窃窃私语没有影响堂上二人论战,面对朱振的怒火,公冶文远则是露出怜悯的表情。
“原来将军是如此认为的,难怪……”
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实在是太过明显,朱振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难怪姜军会输得这么惨。”她不客气地说,“将军,在你看来,战争是什么?”
话题突然转变,朱振来不及反驳前一句就到了后一个问题,想到现在是在论战,朱振便耐着性子回答:“战,争也,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既然将军说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那为何战争前却丝毫没有战前推演、乃至放手一搏的勇气?”
朱振心下一惊,公冶文远这番话是完全否定了他作为一个将军的本质,他不敢看姜帝,硬着头皮回答:“胡言乱语!本将军怎会疏漏这些?”
姜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坐在他对面的东楚帝则是不住摇头。
不管言论如何,朱振这番表现就已经落了下乘,姜军将领竟然是如此一个沉不住气的,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将军有庙算过吗?既然算过,那怎会在雨季刚结束的时候登山?怎会在姜国内乱的时候出兵?怎会在军营内士兵丝毫不守法、训练混乱、奖惩不明的情况下发动战争?又怎会上来就选择攻城战?待战争陷入劣势时,又怎会一味地拖延、陷入粮草无法供应的泥沼?”
公冶文远道,“将军在五事七情都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作战,惨败,几乎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朱振被这话说得脸一阵白一阵红,在此刻他无法发火,待冷静下来思索一番后,突然意识到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
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论道,姜军懂得这些的本就不多;论天,雨季刚结束路并不好走;论地,靖嘉关山区,很多攻城机械都无法搬运;论将,他和穆君买各有私心;论法,军营制度一团混乱。
再谈七情,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皇宫中,姜帝后宫混乱之事就连他也有所耳闻,姜帝心思根本不在战争;军营里,他重伤也难以全力以赴,手下士兵更是一塌糊涂。
如此说来,严谢大军只不过是人数看上去多罢了。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姜军这边,如此看来,此番靖嘉关之战倒是给梁国捡漏了。”意识到此战确实失误众多,朱振终是长叹,但若是让他服公冶文远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感慨,“天不助我!”
“所以我说姜军输得不冤。”公冶文远大笑起来。
“对比姜国,梁国的五事又有几项符合的?论五事,梁国朝堂内乱人尽皆知,道旁路人都在非议梁帝的不好,国中更是刚结束大疫,内忧外患,这才是真正的天不助我。”
作为一名将军,朱振一边听一边思索,到此刻他已经完全懵了,下意识地问:“那梁国是如何赢的?”
“将军,五事七情并非死物,有道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军事气候将领制度,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
公冶文远看了一眼李弘景,语气低沉。
“气候可以等到合适的时机、军队可以改善制度、将领可以重整旗鼓。所以围城战一直到了丰收的季节陛下才选择打开城门诈降、燕大将军在军营内有严格的管理、城中储备的粮食也提早准备了超过供应的数量。”
她看上去已经没有再和朱振论道的兴致,漫不经心道。
“姜军输在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也输在你这个将领一开始就并未将此战当做国之大事上。”
“如此不上心,姜国输也只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